大殿去上香。烈日将地面烤得冒烟,原本湿濡的泥土变得干燥易碎,经过马车驴车和汽车碾压,变成粉末,被风一吹,飘到天上,将天空变得灰黄灰黄的。
镇上很安静,几条狗缩在屋檐下,猩红的舌头伸得老长,镇上唯一的合作社商店关着门,几个店员无聊的聊着天,店门上扑满灰尘,隔壁的饭店却开着门,两张方桌摆在门外,桌上放着筷子桶,桌面上的油漆已经脱落。
白塔寺四周也同样安静,安静的寺庙大门朝里敞开着,门面上同样沾了不少尘土,寺庙里寂静无声,空气中隐隐传来香烛的味道,几个游人在庙内漫步游览,时不时小声议论几句。
庙门口拉拉扯扯过来两个小孩,说是小孩,其实一个身材已经快赶上成年人,除了脸上的稚气外,其他与成年人相差不大;另外一个则是真的小孩;门口的和尚只是看了眼两个小孩便没有理会,依旧坐在小屋里,摇动蒲扇,驱赶环绕身边的暑气。
狗子很兴奋,下车后脚就没停过,几乎是跑着进庙的,楚明秋在后面追赶,不时叫他等等很,也不时回头看看,等到吴锋出现在庙门处,他这才和狗子一块朝里面走。
狗子中考成绩得不错,居然上了市重点线,楚明秋只好履行承诺,和他一块回家,吴锋也请了假,送他们进山。
狗子家在山里,到罗汉镇下车后再步行四十多里山路就到了,楚明秋觉着反正不着急,在罗汉镇看看,故地重游一番也不错,明天再上路也不迟。他对这罗汉镇很熟悉,七年前在这捡了个狗子,也将这镇子里里外外跑了个编。今天再到小镇,和七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
依旧是那古朴的石板道,依旧是陈旧的街面,罗汉寺朱红色大门上的油漆依旧斑驳,三人带了不少东西,在门口将东西寄存在寄存处。而后楚明秋带着狗子和吴锋穿过大殿边上月亮门,沿着小径到了后院。
“老师,狗子,这就是罗汉塔。”楚明秋指着罗汉塔叫道,在路上他已经数次说起过这座塔了,他曾经爬上去过,仔细观摩过这塔上的罗汉。
“哥,这不难啊。”狗子仰望着塔有些困惑的喃喃说道,当时楚明秋说起爬这塔,他还以为有多险峻似的,现在一看未免大失所望,实在太容易了。
“谁说很难了。”楚明秋笑道:“最刺激的是冒险,是打破规则,当年,我还没你大呢。”
吴锋听着他们聊天,心里却感慨万分,他对这罗汉寺其实不陌生,当年他潜伏燕京时,这个庙曾经是他们的落脚点之一,在那场波澜壮阔的反抗战争中,中国人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宗教信仰,全部动员起来,这个庙里的和尚也不例外,秘密为他们和八路军提供掩护,军统华北区区长叛变后,庙里的知客和另外两个和尚被鬼子烧死在镇外的槐树下,刚才进镇时,他还留心了下,那棵槐树的位置上又长出了一棵新树。
狗子和楚明秋说着便摩拳擦掌准备跳上去,楚明秋连忙拦着,这时边上传来声佛号,三人扭头看去,一个中年和尚正冲他们双手合十。
“诸位施主,这罗汉塔年久失修,暂不对外开放,还请诸位施主原谅。”
“嘿嘿,我知道,和尚叔,您是释清大师吧?我是楚明秋啊,悟性大师在家吗?”
释清大师凝神端详半天,模糊中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个小孩,几年前到庙里来过,经常到方丈那喝茶聊天,方丈好像挺喜欢他。
“当年我爬上了这塔,害您面壁,您忘记了?”楚明秋继续提醒。
释清和尚闻言再看楚明秋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这小孩是十多年里,害他受罚的唯一一个小家伙,他怎么能不记得。
“原来是小施主啊,难得施主再临本寺,方丈正在禅室,我这就去通报,还请施主稍待。”
释清和尚就要转身去报告,迟疑下又转身叮嘱道:“小施主既是故人,当清楚本寺规则,万莫再攀此塔。”
“大师放心吧。”楚明秋冲释清微微施礼道。
释清这才转身离去,等他的背影刚刚消失,狗子腾地跳起来,抓住莲花座上一块石块便要返身上去,楚明秋连忙叫住他。
“下来,别乱动。”
狗子笑嘻嘻的跳下来,吴锋在边上说:“小秋,你和悟性大师很熟吗?”
楚明秋笑了下说:“也不算很熟吧,上次和师兄来这写生,经常到庙里来玩来着,一来二去便熟悉了,”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下,稍有羞涩的说:“大师有些高看我了。”
吴锋笑了笑,心里说这悟性大师也上了这小子的当吧,这小子古怪精灵,这些年越发厉害了。六爷过世后,吴锋对楚明秋的认识更深了一步,以他对楚家的了解,楚家根本不可能象外表这样衰败,可楚明秋偏偏就成功让胡同里的街坊们都形成了楚家河干水尽的印象,吴锋有时都在想,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还只用了这么短点时间。
很快释清便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个稍微年青点的和尚,释清介绍说那和尚名叫释明,释明冲三个合什行礼,请楚明秋到方丈室去,楚明秋含笑请他带路。
到了方丈室外,释明请楚明秋进去,吴锋忽然插话:“请转告方丈,当年故人毒刺来访,还请赐见。”
释明稍微楞了下,随即合什回礼,楚明秋惊讶的看着吴锋,吴锋冲他微微一笑,释明进去通报,楚明秋心中好奇,转念一想,恐怕这是当年华北第一杀手所接下的善缘。吴锋见他先是惊讶,随后便坦然,心知他大概猜到点什么,于是便冲他微微点头,表示他想的没错,楚明秋却冲他作个鬼脸。
很快,屋门再度打开,楚明秋看见悟性居然迎出来了,他看着吴锋先施一礼:“善哉,善哉!没成想当年故人依旧建在,真是可喜可贺。”
吴锋双手合什淡淡一笑:“蝇营狗苟,勉强活着吧,多年不见,大师可好。”
“出家人,世外人,无论春秋,不知魏晋。”悟性笑道,狗子好奇的打量着他,老和尚出现时,他立马变得乖巧起来,再没有那样顽皮。
悟性目光一转看到楚明秋,略微流转,露出一丝微笑:“小施主又来了。”
“路过,这次纯属路过,”楚明秋笑着说:“早知道您和我师傅是老熟人,我早就来拜访了,大师,我给您带了点好茶叶。”
楚明秋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罐茶叶,双手奉到悟性面前,悟性微微一笑:“小施主有心了,当年你可给了不少好茶叶。”
说着示意释明收下茶叶,侧身让吴锋三人进去,狗子抬腿便要走,楚明秋一把拉住他,吴锋纹丝不动,恭恭敬敬的请悟性先走。
悟性稍微笑笑带着三人进去,楚明秋来过这方丈室,室内依旧象以前那样简单,房间分内外两间,里面被门帘挡着看不见,楚明秋知道那里面就一张炕,其余什么都没有,外间放着张小方桌,正面是个佛龛,方桌边上摆着几个蒲团,这看上去有点象小日本榻榻米的味道。
几个人围着方桌盘膝坐下,释明很快端来茶水,悟性说道:“这是本地产的新茶,虽比不上南方的明前,到也爽口,还请三位不要嫌弃。”
“有茶喝便不错了,咱不嫌弃。”楚明秋端起茶杯闻了,香味倒还不错,有股清新的味道,试着喝了口,感觉还不错,当然比起他刚给的明前差多了。
“小施主还跟以前一样,诙谐玩笑。”悟性大师莞尔一笑,转而看着吴锋:“原以为施主已经南下,再无相见之日,没成想施主还在燕京,真是令老衲意外。”
“世事无常,光复后,我便想回家务农,没成想俗事缠身,不得不留下,倒也幸运,随傅先生举义,现在市政协文史资料室工作。”吴锋答道。
悟性微微颌首,手捋白须:“真替施主高兴,当年我曾为施主操心,施主杀戮过重,一生坎坷,当与此有关,不成想今日一见,施主荣光焕发,眉目间阴虐之气尽消,想来已经抛弃过往,得有新境遇。”
吴锋呵呵一笑,心情很是畅快:“二十弱冠,总觉时不我待;三十而立,欲大展宏图;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虽不到五十,却也知天命了。”
“施主能有此悟,当为施主幸。”悟性举起茶杯作了敬茶的姿势,吴锋回礼,俩人小泯了一口,狗子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他坐那浑身不舒服,不时扭动下,楚明秋瞪了他一眼,他才稍稍安静些。
悟性看着楚明秋,楚明秋觉着那目光初看有些笨拙,可细细研判,却让他有些心慌的感觉。他勉强冲悟性笑笑。
“嘿嘿,大师,天挺热,您身子挺好吧。”楚明秋无话找话。
悟性大师淡淡一笑:“小施主得遇天地,可惜,。。,小施主,既然有缘,老衲送你四句话吧。”
“请大师赐教。”楚明秋心中有些紧张,得遇天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那是他最大的秘密。
悟性略微沉凝便漫声吟道:“每临大事请静气,冲冠一怒悔不及,翻江倒海桃园残,逍遥天地大自在。”
楚明秋听了一头雾水,前面两句好像还有点明白,让他不要太冲动,第三句什么意思,翻江倒海桃园残,这桃园是桃园三结义,那意思是有兄弟要伤亡?这最后一句呢?我自在?什么意思?曹雪芹说白茫茫大地正干净,这老和尚却说茫茫天地我自在,靠,弄什么玄机?
“小子,”楚明秋沉凝片刻羞怯的说:“小子,不懂,还请大师赐教。”
“小施主家学渊源,所学甚杂,痞行世间,当谨记得饶人处且饶人。”悟性大师合什念道。
楚明秋倒吸口凉气,吴锋微微皱眉脸色稍变,狗子依旧不明白,在那左瞧瞧右悄悄,看着楚明秋和吴锋。
“大师说话天机太深,小子愚钝,还请大师指点迷津。”楚明秋心说这老和尚,大多年龄了,还装B,靠,逗小爷玩呢。
悟性莞尔一笑:“明白时自会明白,阿弥陀佛。”
楚明秋还想追问,吴锋叹口气拦住他,起身冲悟性行礼:“多谢大师指点,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相遇即有缘,”悟性闭目叹道:“缘尽即散,施主,有缘再会吧。”
吴锋轻叹一声再次冲悟性行礼,转身出去,狗子急忙跟上,楚明秋还想问问,可看悟性的样子,只好退出去,到门边却听到悟性说道:“小施主,将来本寺若有急难,还请施主援手一二,老衲先行拜谢。”
楚明秋张嘴便想要请他解释下那四句话什么意思,可话到嘴边又改了:“行,冲大师的面子,我答应下来,嗯,”他沉凝下拿出纸笔,将家里的电话号码抄下来,恭恭敬敬的放在桌上:“这是我家电话,若有我需要帮忙的,请打这个电话。”
悟性闭目合什一言不发,楚明秋放下电话号码,再行一礼才转身离开。
从方丈室出来,吴锋和楚明秋都心事重重,俩人都有种不妙的感觉,可这种不妙又在那呢?又都说不出来,狗子出来后就像卸下一副重担般长出口气,立刻恢复过来,拉着楚明秋到大殿去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