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对中国实在是不平凡的一年,多年之后,卢利回忆起来,在这一年中,有两件事是值得永远铭记的,首先是这一场发生在他身边的天灾;另外一个,就是他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真的有人会为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的逝世而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连同公社的社员、知青、救灾的医生、护士、指战员官兵,站在废墟上等到高音喇叭把这个噩耗传达完毕,商家林的上空响起一片哀鸣!所有人同时脱帽,以手掩面,卢利能够清晰的看见,大片大片的泪水从指缝中涌了出来。这让他心中充满了崇敬:一个人要怎么做、做了什么?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敬仰、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爱戴?在他离去之后,才能得到那么多的泪水?
火车隆隆,一路向西,卢利坐在车厢靠窗的座位上,低着头,心里想着事情:今天上午,刚刚送走了常星海、胡初三和蒙小彪几个人。
常星海的他的一条腿被砸断了,因为伤情比较严重,最后只得截肢,而且术后恢复的也不是特别好,因为营养不良,瘦成一把骨头,常家父母从武(汉)赶来,看见原本健康漂亮的儿子变成这么一副凄惨的模样,夫妻两个放声大哭!
常星海成为了残废(当时没有残疾人这个叫法),自然不能再在商家林下乡,于是,夫妻二人办理了相应的手续,带着孩子登车远行。卢利和胥云剑几个亲自送到火车站,常星海也掉眼泪了,“小卢,当初的事情,是我不对,看在咱们都是知青的份上,忘了它吧?”
“我从来没记恨过你。”卢利把手伸高,和常星海握了握,“小常,回去好好学习,继续努力!腿……,”
“我明白,我知道的。”常星海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豪迈的说道:“咱们都是伟大领袖的好战士,哪能让这点困难吓倒的?放心吧!哦,对了,等以后路过武(汉),别忘了哥们,来看看我。”
“一定!我保证!”
送走了常星海,接着是广东的两个知青,他们的身体倒是没有什么残缺,只是一个左臂,一个右腿都打上了石膏,商家林这边顾不上他们,于是和上级商量过之后决定,让他们回粤省老家去,养好伤之后,再上战场。
临分别的时候,卢利从自己家的废墟中找出被砸毁的樟木箱子,取出舅妈给他带的钱,拿出三张大团结塞进了胡初三的口袋,“小小……别,别……”
“你们这一趟太远,家里又没有过来人照应你们,留着这点钱,路上可能用的上。”
胡初三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感动得落了泪,“小小,你当人朋友……,真是冇得弹(粤语,没话说、无可挑剔的意思)!这些钱算我找你借的,等我回到家,就给你寄回来!”
卢利根本听不懂他的粤语,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一路顺风,记得好好养伤,养好了伤就赶紧回来,咱们接着一起干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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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利幽幽叹息,忽然感觉车速放缓,向窗外看去,已经进入天(津)市区了,“小小,”胥云剑第一个站起来,他早已经亟不可待了,“准备一下吧,我们到家了。”
一众年轻人地震后第一次回家,夜晚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和平路上临建挨着临建,窝棚挤着窝棚,那份凄惨和悲凉,真是怎么形容也不嫌过分!原本天(津)主干道之一的和平路,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硕大的菜市场一般,人声鼎沸,垃圾遍地,在这样的季节里,一股一股的酸臭味直冲鼻管。
天(津)市地标建筑之一的百货大楼在地震中幸免于难,但也是创巨痛深,大块大块的墙体脱落,露出里面坚硬的花岗石,临街的正面,玻璃更是一块也没有留下来,黑洞洞的窟窿,像张开的一个个血盆大口,甚至进口的旋转门,玻璃也全碎光了,也只剩下几根用作支撑的金属柱子。
最惨的还是楼顶,楼上原本是有一座四面大钟的,钟楼的顶上是一根金属制的避雷设备,眼下这些东西是全都看不见了——后来听于芳说,大钟基座和上面的避雷针都被震倒了,斜斜的悬挂在那里,人们担心随时出危险,便拆除了下来。
拆卸的那一天,和平路上万人空巷,似乎所有天(津)市的老百姓都来围观了,热闹的不得了,还有人捡了一些废铁,拿回去当破烂卖呢!
他都不知道舅妈住在哪里,和胥云剑几个分手,赵敏带着他找到了那娘俩,说是娘俩,却只有于芳一个人,吴婷即便是在这样的天灾之后,仍旧不老实,这孩子像是没心没肺一样,成曰价胡闹。
看着舅妈费力的提起炉子上的水壶,卢利猛的上前,抓住了壶把,“我来!”
于芳突然一愣,梦里见了多少次的孩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女人竟是呆住了,“小……”
“舅妈,我回来了!”
于芳嘴唇抽动,突然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她的身体簌簌颤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小小,你怎么才回来啊,都没见你舅舅最后一面啊!你个缺德鬼呦!你都不回来送你舅舅最后一程啊?!他白把你养这么大了!宝昆,小……小,孩子……没事,他回来啦!”
于芳的哭嚎,瞬间击碎了卢利久铸内心的钢铁长城!他双手握紧,泪水流得满脸都是!“舅妈……”
于芳抱住孩子,放声大哭!
赵敏站在一边,等娘俩哭得差不多了,这才过来劝解,“阿姨,卢利回来了,您就别哭了。”
“哎,不哭,不哭!丫头,谢谢你啊。小小,还不让人家姑娘到里面坐?”
三个人擦擦眼泪,低头走进临建棚,头上是瓦楞板和石棉板,周围是木头桩子,简陋和安全系数之低,无以复加,让人担心一阵风过来可能就会吹倒!“舅妈,您就住这里?”
“那还能住哪去?这还是你舅舅他们所里,和街道找人帮我搭的呢,我一个老娘们,自己哪弄得来?”
“冬天就到了,多冷啊?”
“实在要是冷的话,就回家去睡,哎,住在那里也是提心吊胆的,也不知道夜里会不会塌。”
卢利深深皱眉,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舅妈,您别怕,塌不了!这样的地震,千百年也未必有一次,等余震都过去得差不多了,您就回去住,我陪您一起。”
“你怎么知道?就是现在,晚上有时候还晃悠呢。”
这个念头是突然出现的,卢利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刚才的论点,给于芳问楞了。
赵敏在边上呵呵一笑,“阿姨,您说的晃悠,是过汽车引起的,和真正的地震没关系,您看看这临建棚,真有地震来了,它扛得住吗?”
于芳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眼下不必多想,握着卢利的手,到了床边,“小小,你……你这回回来,能住几天?还走吗?”
“得走,不过您放心,我会尽量多……住几天。”
“还得走啊?”于芳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遗憾,“那,这回回去,多咱再回来?”
这个问题,卢利也无能回答,他摇摇头,“舅妈,舅舅……,我想去给舅舅上坟。”
提及丈夫,于芳又哭了起来,边泣边诉,“上嘛坟啊?都一块堆儿火化了!”
天(津)市因灾死亡的人数远不及唐山,饶是如此,也大大的超过了殡仪馆能够火化的速度,最后只好集中处理,一块儿火化了。卢利不想连这样一个要求都不能实现,
他又不敢当着舅妈的面掉泪,只好躲到没有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临建棚住不开连他在内的三个人,卢利倒也胆子大,第一个返回王家胡同的老房子,房子中一切家具全都震倒了,甚至支撑暗楼的几根铁管也从墙内脱落出来,上面的床屉失去依托,滑落在地,像一扇巨大的断头台的铡刀,斜斜的倚着地面,原本上面放着的被单、蚊帐、枕头、凉席、书本散落的到处都是,他看着这些,有些发傻:这么……严重的毁坏,舅妈和小妹是怎么逃出来的?真得感谢上天了!
后来他知道,舅妈母女两个在事发当夜,没有到楼上去睡觉——热空气上升是物理学的简单原理,暗楼高出地面近两米,冬天的时候还好,等到了夏天,那上面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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