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紫园最近在搞民意调查,关于会所。开发商当年承诺,会所里建棋牌室、羽毛球场和图书室,都成了空头支票。无从追究。这些年,除了偶尔有跳蚤市场摆在里面,或是阿姨妈妈下雨天跳广场舞,基本是废置。早先也有人打过主意,想要租下来商用,但业委会通不过,道理也很简单,本来是公益性质,为居民服务的地方,不能变成少数人赚钱的场所。要赚钱,小区后门一排商铺呢,想租多少就多少。
民意调查很快有了结果,居然一半以上表示同意出租。按有关条例,“利用物业共用部位、公共场地和共用设施设备进行经营的,应当在征得相关业主、业主(代表)大会的同意后,按照规定办理有关手续。物业公司在自用足够的前提下,征求全体业主意见一半以上同意后可以出租。”——物业笑眯眯,白得一笔租金。因此落实得很快。没几天,史老板拿着厚厚一沓合同来找顾士宏,“敲图章。”
顾士宏猜到,这事必然是物业和史老板串通的。前一秒还没声音,突然一下就搞民意调查,表格也统统印好了。连送表格的人都不用顾士宏操心,全安排停当。一家家分发,没几天便有了结果。物业的说法是,居民们现在也想开了,总归要消费的,健身房、托儿所、麻将室,吃的喝的玩的,与其到外面折腾,不如小区里自己弄一个,还方便些。
顾士宏取出业委会的印章,在合同最后重重按下,“——恭喜发财。”
史胖子一笑,露出上下两排牙龈肉,“爷叔,我这个人,讲话有口没心,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啊。”是说上次八辆车挡门的事。小区停车费那桩,顾士宏被弄得很伤,骂他的人不少,说他帮着物业赚钱,现在谁家没个一辆两辆车,三辆车也是常事,停在自家小区,还收那么高的停车费,真是黑了心肠。这事是史胖子挑的头,背后也是他促狭,搬弄是非,目的是削顾士宏的威望。顾士宏再老实,也看出来这是史胖子下的好大一盘棋,搞臭业委会,人心一乱,会所的事才有指望。停车那层倒是次要的了。都说瘦子“料秋”(沪语,指坏心眼),胖子秋起来一点也不逊色。顾士宏问他:
“洗脚店不开了?”
“开,怎么不开?洗脚店是老本行,我们这种人,又要与时俱进,又要不忘初心。”
不久,会所更名为“望星阁”。史胖子喜欢用“阁”,洗脚店叫“闲云阁”,微信名叫“听涛阁主”。展翔跟他开玩笑:“以前我读的那个技校,宿舍正对着厕所,我们就在门上贴张纸,听涛阁。”史老板一脚踢过来,笑骂:“寻死!”又叹,“本来一起发财蛮好,你偏偏不肯,要自立门户。”展翔道:“你还好意思讲?会所的事,你一句也没提过,口口声声帮朋友搭桥,搞了半天桥那边是你这死胖子啊!跟我玩surprise,鹊桥相会啊?”史老板笑,“我怎么敢跟你提?你跟顾老头的女儿还有儿媳走得那么近,我稍微露点风,你这个大嘴巴立刻就把我卖了。我一个人倒也算了,后面跟着一帮兄弟姐妹呢。”展翔问他:“资金解决了?”他道:“启动资金是够了,接下去,走一步是一步。富贵险中求,没办法的事。”贼忒兮兮地,朝展翔伸出手,“——大户赞助点?”展翔一把推开,“我也开始创业了。你又不是不晓得。”
“创业?作死差不多!”史胖子嘿的一声,“——准备抢我生意?”
“不搭界。你发你的财,我们路数不同的。”
“开在小区边上,无非就那几样生意。少卖关子,透露一点给阿哥听。”
“商业机密,讲不得。”展翔嬉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嘴上亲了一下,又往史胖子脸上贴去。史胖子忙不迭跳开,皱眉,“少恶心!”
每天下午,展翔都会去装修现场转一圈,冯晓琴做事是牢靠,但到底女人家,全甩给她也不好意思。再说装修那套,展翔熟得不能再熟了,十几套房子的经验,尤其前面几套,都是人盯人,贴身肉搏出来的。泥水匠、木工、电工。几乎会了一半。哪里可以偷懒,哪里可以揩油,闭着眼睛也知道。装修队请的是老相识,连云港人,姓王,当初做泥水匠,现在混到监理,见到展翔便叫“老板”,亲亲热热地:“老板,又买新房子啦!”
“现在不敢买啦,房产税付不动。”
“歇搁(沪语,指停下)啦,那么多钞票放着,孵小钞票啊?”
“朋友上海话现在讲得哈灵,”展翔问他,“儿子上大学了?”
“上个屁大学,小赤佬也不是那块料,我跟他妈都管不住他,跟几个朋友去广州了,也不晓得混什么。我跟他说,老子一辈子替人家搞装修,白天住复式别墅,晚上回棚户区睡觉,两张钞票都是汗津津的,真正是辛苦铜钿。你要是不生性,我一脚踢死你!”
“没那么严重,”展翔笑着,拿出烟,自己抽一支,剩下的扔给他,“——这趟辛苦你了,千万帮我好好弄,生活清爽,大家惬意。否则返工什么的,都是熟人,也难为情。”
“这是肯定的!”老王一口答应。
黄梅天刚过,涂料不易干透。冯晓琴盯着工人,泥子刮批三遍,一遍刮好起码晾三天,再刮第二遍,以此类推。抽湿机搬来两台,整日整夜地抽。干透了再上涂料。不让他们赶工。地砖挑大规格的,缝隙里不易积潮,水泥干得慢,铺好后不能马上踩,上面搭几块跳板再走。木地板铺得比平常要再紧凑几分,免得水分蒸发后,间隙过大。展翔听她一桩桩地关照,脆生生地,瘦瘦小小的个子,对着几个大男人指手画脚。忍不住滑稽,问她:“懂得不少嘛,以前装修过?”冯晓琴道:“网上查的。”展翔赞道:“蛮像那么回事。”她嘿的一声,正色道:“爷叔你交代的事情,总归全力以赴。”
她把自己的设想写下来,打印在A4纸上,装订好给他,“茜茜教我的,银行里写报告都这样,要领导审核通过了才行。”展翔接过。排版得很整齐,题目用大号黑体字:《关于万紫园周边60岁以上老年人的情况报告》。吹了记响亮的口哨,“感觉像是两会讨论的议题——”又道,“爷叔是个粗人,眼睛又老花,你先把大概内容说一点。”
“一句话,就是托老所。”
展翔怔了怔,“——我又不是居委会。”
“爷叔你喜欢吃桃子吗?”她忽问。
他又是一怔,“喜欢,做什么?”
“现在桃子上市了。超市有卖,菜场有卖,小摊头也有卖。讲起来都是桃子,人人都吃桃子。可是,那种上级特供的桃子,和小贩手里批发的几块钱一斤的桃子,能一样吗?”
展翔朝她看。“小姑娘,嘴巴不要老。”
“装修还有个把月,再晾两个月。是不是嘴巴老,最多三个月你就晓得了。”
冯晓琴从工地出来,便去接小老虎放学。每天时间都算得刚刚好,好在离得近,容易掌握。到家一边服侍他小人家做功课,一边做饭。中午是随便凑合,晚上这顿是重头戏。菜是早上买好的,择好洗净,冰箱拿出来,该炒的炒,该炖的炖,倒也方便。吃过饭,小老虎练书法,还有小提琴。咿咿呀呀一阵,洗漱睡觉。小家伙习惯培养得不错,每天八点半准时上床,也不用催促。放在过去,后面是Happyhour,夫妻俩聊些体己话,做些私房事。现在是空出来了。安静得让人受不了。下楼散步。到广场看那些老头老太跳舞,正中放个录音机,教练在前面带,后面各跳各样。重在参与。冯晓琴也跟着跳,到底年轻,动作利落许多。前阵子因为顾磊的事,众人见了她,多少有些不同。尤其这群阿姨妈妈,眼神丰富都有些藏不住了。谁谁谁的儿媳,谁谁谁的老婆,谁谁谁回娘家,谁谁谁间接把老公害死了。冯晓琴也不在乎,见到女的都叫“阿姨”,男的都是“爷叔”。混作一团热闹。有个老女人,说她:“怎么是阿姨呢,都可以做你外婆了。”她正色道:“不可能,我外婆今年68岁。”女人忍着笑,在她身上轻拍一下,“告诉你,我都70出头了。”冯晓琴惊讶得张大嘴,“真的啊,一点都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才50多岁——”空当时,也替妹妹做广告,名片一张张地发,“理财产品比外面利率高,有空了解一下,不买不要紧,交个朋友。”也有喜欢做媒的,说要替她姐妹俩找对象,茜茜倒也罢了,她才刚死了老公,这些女人竟也不避忌。不论什么话题,冯晓琴只是顺着她们。没多久便熟稔了。天南地北胡聊——相比之下,最投缘还是张老太。
张老太叫她“妹妹”。“我男人喜欢找你阿公聊,我顶喜欢和你聊。”说话时咧开嘴,新镶的一口烤瓷牙,白生生,整齐得有些别扭。她说家里闷得慌,“整天对着死老头子没劲,还是出来开心。”一会儿又说:“我身体不大好,老朋友不正常,白带也不好。”冯晓琴知道她的情况。张老头来过家里几次,与顾士宏聊天时,边上漏到一些。老太以前也常见面的,有些痴头怪脑。愈是那样,现在愈发觉得她可怜。冯晓琴其实挺羡慕她的个性。“老十三点”,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得起这四个字。有她难得的地方。偶尔与妹妹私底下聊起,说也只有上海滩才会生出这样的老太太,真正是老小孩了,率性得可爱。
她纠正冯晓琴的舞蹈动作,“妹妹,要这样才更好看,腰扭起来,屁股翘起来,不要不好意思——”她说本来想报个班学爵士舞的,“死老头子不肯,说跟别的男人抱在一起,忒难看。嘿,跳舞呀,又不是做坏事。老头子忒古板。”再过一阵,又不叫“老头子”了,直接叫“张卫国”,捏着鼻音,“张卫国讲,算了,三个人是一辈子,两个人也是一辈子,他不在乎。可将来的事谁又讲得清呢,现在他还年轻,或许真的不在乎,再过个几年呢,到了五十岁、六十岁,别人家孙子都有了,我们还是孤零零两个人。那时候他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虽说男人六十岁找个年轻女人还能生,可到底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我劝他,算了,还是现在离了吧,夫妻一场,不好拖累你的。”她很认真地,又是小心翼翼地,讲给冯晓琴听。“妹妹,我跟你投缘,才说这些。你可不要说出去。我倒是无所谓,张卫国那人比较要面子。”讲到这里,她朝冯晓琴看,有些郑重地。冯晓琴点头,“我知道的。”她这才放心了。又问:“你结婚没,有小孩吗?”冯晓琴拿出手机,给她看小老虎的照片。她一张张地翻看,端详着,“——妹妹,你好福气。”
张老太话很多。像个优秀的小说家,很能够抓住细节,起承转合,琐事也说得引人入胜。一会儿“老头子”,一会儿“张卫国”,神情语调也是捉摸不定。眼神戏很多,完全不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许多情况下,冯晓琴搞不清她是在回忆呢,还是真觉得自己是那个岁数。很难界定。有一次,试探地问她:“嗯,我叫你阿姐,好不好?”张老太愣了愣,随即一动不动,半晌没反应。冯晓琴心想坏了,动作太大,别把她弄down机了才好。果然她一个激灵,仿佛系统重启那般,没头没脑地:“——你儿子,拜我做过房娘,好吗?”
“望星阁”开张那天,展翔去捧场,送了一只半人高的招财猫。大厅摆满花篮。史胖子招呼雇员把一袋袋小米、燕麦、绿豆、香菇堆放整齐。易拉宝展开,一个大大的二维码,写着“扫码领礼品”。零星有几个老人拿手机在扫码,领走一袋小米或是绿豆。史胖子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局面。广告早就打出去了,群里发了几遍。照他的预估,人数应该远远不止。
“台风天,有影响的。”展翔是说昨晚登陆的台风。
“就几步路,有啥影响的。放着便宜不占。”史胖子想不通,“有机小米和绿豆。”
“绿豆呀,又不是金豆。”展翔笑。
“好,等你开张那天,我看你发金豆。”史胖子嘿的一声。
展翔参观了一圈。楼下是健身中心,器械和瑜伽室都有,旁边还有一个小型篮球场,可以隔成几块羽毛球场地。小区居民年费减半。史胖子说这是物业和居委会特别拜托的,算是半合作性质。赚钱的主要是楼上。以各种儿童教育机构为主,也有卖红酒和进口食品的。还有一家针灸减肥,其实是闲云阁的扩展业务,找个老中医坐堂,模仿旧时药房的摆设,一排排柜子刷成青铜色,外面贴上药名。旁边再放把木制扶梯。煞有介事。门上贴着“一月减十斤不反弹,胖一斤罚一千”。
“骨头轻,等着罚钱吧。”展翔好笑。
“我是吃素的?”胖子反问。
“你当然吃荤,一看就晓得了,”展翔在他肚子上一拍,“小心荤吃得太多,三高。”
史胖子请客吃小龙虾,就在后面一条街。台风天,客人少。平常生意好到排队,此刻也就坐个三五成。两人叫了五斤十三香,半打生啤。吃到一半,施源和顾清俞走进来。各自打了招呼,位子隔开老远。展翔听见顾清俞问服务员:“有不辣的吗?”服务员回答:“完全不辣没有的。要么微微辣。”施源问她:“要不要换地方?”她道:“你喜欢就好,反正我是陪你。”施源道:“我喜欢,你不喜欢,那我也不会喜欢。”顾清俞道:“你喜欢,我就喜欢。”
史胖子耸耸肩,对着展翔做了个“想吐”的表情,低声道:“两人在说绕口令。”展翔笑笑:“新婚嘛。”史胖子道:“示威。”展翔道:“不会。那男的又不认识我。”史胖子叹道:“皮肤忒白,书呆子模样。跟你展大户比起来,气质还是差点。”展翔嘿的一声,“老早就有人评价过我了,在暴发户里面,属于气质好的。”
展翔记得,这话是顾清俞说的。巧也是巧,那次也是吃小龙虾。冰镇龙虾。某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那天吃的是创意菜。顾清俞不能吃辣,偏偏又嘴馋。展翔挑的地方。替她抽去筋,剥好递到碟子里。她说“谢谢”。他道:“为女士服务,这是最基本的。”又自嘲,“暴发户想装绅士,不容易啊。”她一笑,说了那句——“暴发户里,你属于气质好的。”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施源。比身份证照片苍老些,但人很清爽。就像胖子说的,书生气很足。读书人模样。展翔便有些气不过。弄堂里赤膊搓麻将的朋友,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股票跌进肉里,做不入流的买卖。偏偏样子还那样。这种窝塞只好藏在心里,叫不响,也坍台。拆白党、伪君子那些,好像也套不上。意思不对。
龙虾端上来。顾清俞戴上手套,拿了一只,忙不迭甩脱,“烫!”施源要替她剥,她阻止了,“小龙虾自己剥才好吃。”依然自己来。展翔心里嘿的一声,忍不住摇头。瞥见史胖子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低下头,认真剥小龙虾,继而叫服务员:“再来三斤——”
史胖子叫人做了个“望星阁”的公众号,除了线下那些门店,预约、优惠什么的,线上还可以送货上门,烟酒小菜、饮料水果都行。他说他的初衷是想建个小区综合服务平台,“别的地方我不管,赚万紫园的钱就够了。关键还是让大家方便。”他说明星产品除了针灸减肥,还有儿童英语。花了大价钱请的师资。比外面野路子的好许多。现在家长一个个也都是人精,几斤几两,分毫瞒不过的。前两天试听,当场就报了七八成。“爹妈省吃俭用,钱花在小孩身上,一点还价也没有。”
冯晓琴告诉展翔,史胖子开张那天,是她搞的鬼。“我跟那些阿姨妈妈讲,二维码不能随便刷的,搞不好要中毒的,手机里的支付宝密码全被它套了去,钱统统拿光。”她得意扬扬。倒不全是促狭史胖子这事,而是展示了一把她的号召力。“讲起来总归是竞争对手。我们在小区外面,他在里面,论地理位置我们输给他。所以气势上要灭灭他的威风。”展翔瞥见她神情,忍不住好笑,“我们不是托老所嘛,跟他有啥关系?”
“做生意讲不清的。今天托老所,明天托儿所。既要全力以赴,又要留有余地。”
“生意做得好不好,难讲。论口才,谁都比不过你。前几天豁胖,今天又抖豁。爷叔两张钞票在口袋里跳啊跳,大事不妙。”展翔酒窖里跑一趟,拿瓶红酒,“——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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