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型(沪语,指有面子)。大的是亚洲面孔,小的是混血儿,老公看着也不像外国人。旁边人见了,这一家四口关系要猜半天。搞脑子。”
展翔在车上给顾清俞打电话:“我在酒吧门口。”一会儿,顾清俞开门出来,上了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他道:“你半小时前发的朋友圈,有定位显示。”指的是她与施源的合照,男方头像做了马赛克处理,后面跟着一句“愿各自安好”。
“这朋友圈发的,不像你的风格。”展翔评价。
“没错。所以我屏蔽了大部分人。”
“能看到的都是嫡系?密友?”他笑着问。
她还没回答,他忽然扳过她的脸,在她唇上吻了下去。
一路上他都在想,等到了家,她会不会留他。喝杯咖啡或是喝杯茶什么的。吻是开场白,亦是对她上次那个吻的回应。不好让女同志尴尬。男人皮厚些,便是落了空也无所谓。手心里都是汗,方向盘被捏得黏嗒嗒。余光偷瞥她,也看不出名堂。很快到了世纪尊邸,保安见是陌生车辆,弯下身子探问“找谁”,顾清俞把头伸过去,说“11号1802”。保安是新来的,没见过顾清俞,做事一板一眼,追问“姓什么”,顾清俞回答“姓顾”。那人依然不肯放行,径直在iPad上查名册。顾清俞嘿的一声,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歪在展翔身上,这姿势暧昧得过了头。忙不迭地坐正。听保安说“不好意思,久等了”,两腿一并,端正地行了个礼。闸门打开。展翔也回了个礼,“辛苦啦兄弟!”顾清俞问他:“怎么不说‘同志们辛苦了’?”他道:“要是万紫园,肯定就说了。这是你的地盘,我不好冒充领导的。”她哧地一笑,“——你总是这样。”他问:“总是怎样?”她道:“你自己不知道?”他道:“别人评价更客观。我想听你说。”她道:“熟得不能熟了,评价也不会客观。你应该去找个陌生人问。”他看她,“太熟也是问题?”她笑笑,“朋友总归是越熟越好,焦了也不怕。”
车子停在她家楼下。她没有立刻下车。“谢谢你,”她道,“——那么关注我的朋友圈。还特意跑大老远接我。”他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嘴上客气:“我是无业游民,整天刷手机。你懂的。”她解开安全带,看他,“要不要上来坐坐?”他一怔,“——不怕我做坏事?”说完便想抽自己耳光。又是嘴欠得没名堂,永远分不清场合与时机。她道:“我家没现金,不怕。”他道:“别的值钱的也一样。”她道:“我家装了好几个摄像头。还有一键报警,直接连110。警察三分钟上门。”他一怔,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在说傻话。愈是局促,愈要开玩笑,便容易有这样的效果。他再次整理思路,把这晚前后情形想了一遍,试图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已是来不及了。“再见,路上小心。”她说完,下了车。站定,微笑着朝他挥手。他只好也挥手,手臂幅度大得像个招财猫。半晌才启动车子。连这告别仪式也与平常不同。用力过猛,隆重得都有些滑稽了。
电梯里,顾清俞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因为赴宴而精心挑选的黑色露肩长裙,妆容精致。展翔那样讨嫌的嘴,今天居然没拿她过分正式的衣着取笑。“愿各自安好”那句,意思再清楚不过,他自是能辨出来——本来是个好机会。她说朋友圈屏蔽了大部分人,其实不准确。事实上,除了他之外,她统统屏蔽了。只他一个人能看见。她想给自己一个机会,还有他。这还不同于上次那个吻。虽说都是一时冲动,但那次脑子是空的,今晚却是塞得满满的。酒意是一桩,再加上施源那句“找个好男人”,或许还有小女婴的可爱模样,李安妮给她分析家庭关系时的微妙语气——甜的咸的、冷的热的,像是脾胃虚弱的人吃太多,一时不消化,堵在那里。她让他“上去坐坐”,他却同她贫嘴。那瞬她竟是舒了口气。答应不答应,都有了余地。她亦同他说笑。说着说着,便扯远了。她知道,他也知道。仿佛一根橡皮筋,扯得太紧,久而久之便松了,没劲了。说矫枉过正不对,但至少也是没把握住分寸。世上的事,差之毫厘,便完全是两层意思了。遗憾也有,隐隐地,竟又觉得安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似的。真正是那个答数为零的算式了,往回看,你来我往热闹得很,仿佛乐在其中,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终究是白辛苦一场。
开学前,冯晓琴在“不晚”附近的火锅店订了一桌。除了两个值班的,其余人都来了。因为是替姓刘的女儿庆祝,考上一所区重点高中,便把三千金也叫了过来。满满一桌。还买了个蛋糕,上面裱了“金榜题名”四字。那女孩是个腼腆的,见了便有些不好意思,扭捏着不肯上前。冯晓琴揽住她,又指着三千金的老大和老二:“一个个来,姐姐带了个好头,后面大家轮着,谁考得好,阿姨就给谁买蛋糕庆祝。”姓刘的女人掩饰不住的欢喜,一直望着自家女儿,眼圈红红的,像笑又像哭。众人挨个儿同她说“恭喜”,又说“不容易”,小学到初中,跟着妈妈到处转学,光在上海就转了三所学校,也都是菜场学校,小一半是民工子弟。本想着混到毕业便罢,谁知这小姑娘争气,没人盯着,也没上过一天补习班,竟是考成这样。姓刘的女人跟冯晓琴感慨:“人家讲,什么种子结什么瓜,我这棵歹苗,倒是养出一棵好笋。”冯晓琴说:“阿姐信这些,我是不信的。再说了,论聪明还有扑心,阿姐哪里输给别人了?你女儿骨子里是同你一模一样,所以才考得好。”姓刘的女人嘿的一声,擤一下鼻子,“像她爸爸。她爸爸才真正是拼,要不是倒霉出了那事,怕是老早就跟朋友合伙开快递公司了。他看准这条路辛苦,却也有前景,中国人那么多,每家每天收一件快递,那该有多少?他那时从早忙到晚,助动车开得像飞一样。我劝他悠着点,他嘴上答应,可做起来就全忘了。多送一单就是一单的钱啊。他说要早点凑够钱创业,让我和女儿享福,结果油门一脚下去,人就没了,变戏法一样——”她说着,拿纸巾去擦眼角。冯晓琴劝她:“现在不是一样?女儿争气,将来照样让你享福。”她摇头,“不指望的,小姑娘才几岁。”冯晓琴道:“说慢是慢,说快也快。我来上海的时候,也就同她一般大。”嘴巴朝她女儿一努。见几个女孩已是熟稔了,虽说差了几岁,叽叽喳喳亦能谈到一起。三千金家的老二最是活跃,撺掇姓刘的女儿给她喜欢的明星送花打榜,那女孩完全不懂,老二便详细告诉她,怎么注册,怎么充值,怎么加粉丝,怎么买鲜花。话还未说完,便被她妈妈揪住耳朵拖回去,“没一天让我省心的——”冯大年一旁看得有趣,咧开嘴偷笑。三千金父亲逗他:“看中我哪个女儿就说,老丈人马屁可以先拍起来。”冯大年红着脸骂:“瞎说!”
又叫了几斤小龙虾。配啤酒。天热这么吃最惬意。姓刘的女人酒量不行,才喝了一瓶,就开始哭哭笑笑。一边剥小龙虾,一边絮叨,讲广西家乡话,听着与广东话有些相似。边说还边打手势。冯晓琴旁边陪着,也有两三分醉意。也说家乡话。各说各的。一会儿,姓刘的把自家女儿拉过来,二话不说抱住头就狠狠亲了一下。那女孩羞得挣脱走开了。冯晓琴看冯大年,过完暑假似是又长高了些,脸也黑了。厨师班退了,给他报了夜校,英语和计算机。“上了再说,说不定上着上着,味道就出来了。”冯大年没拒绝,一副任你摆布的模样。冯晓琴也不指望他一口吃成个胖子,慢慢来。人家女孩与他同岁,是榜样。读书上进这种事,逼不得,也松不得。冯晓琴拿起酒杯,与姓刘的一碰:“祝贺啊!”姓刘的朝她看:“几时把那个断手断脚的弄走?”冯晓琴道:“阿姐这阵子春风得意,放在以前还要去庙里烧香还愿。现在香不烧了,正好当做善事。积德的。”姓刘的嘿的一声,“我不迷信的。”冯晓琴道:“不是迷信,是图个心安。”
高畅来“不晚”看老黄。见他躺着不动,睡着了似的。再细看,嘴角轻撇,竟像在微笑。“在做梦,”他对冯晓琴道,“梦里有老婆有小孩,讲话也不结巴。”冯晓琴道:“梦里也是一世。”高畅道:“以前看过一本科幻小说,说一个人老是做奇怪的梦,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梦才是现实,而那个现实世界倒是一场梦。真真假假,分不清的。”冯晓琴道:“这种问题不好想,一想要变神经病。”高畅叹道:“老黄要是有福气,就在梦里过一世。”
展翔往冯晓琴账上打了20万。说这钱专用在老黄身上。“实在看不下去,”他说冯晓琴,“又要赚钱,又想当善人。小心精神分裂。”冯晓琴心里感动,嘴上道:“爷叔一边收保护费,一边捐款。这只口袋进去,那只口袋出来。”展翔自嘲:“我这只口袋是漏的,啥时候进去过?只看到出来。”冯晓琴道:“爷叔底子厚,漏不完。”停了停,又道,“等熬过这阵,我就像爷叔讲的那样,给这附近70岁以上的老人提供免费午饭,两荤两素。”展翔怔了怔,见她一脸认真,不似开玩笑。劝她:“你口袋还是扎扎紧的好。一边进,一边漏,爷叔可以,你没必要。”冯晓琴道:“总归是进的多,漏的少。”展翔朝她看,“嘴巴不要老。”她笑笑,“其实是图个心安。也花不了多少,讲起来总归是做好事。给儿子积福。爷叔名字起得好,‘不晚’,就算像我这样的女人,现在做好事,也不算晚。”他道:“你是怎样的女人?我跟你讲,不要小看自己。像你这样的女人,才真正难得。放眼望出去,又寻得着几个?”她朝他看,“爷叔现在也喜欢抒情了。夹叙夹议那套不玩了。”他笑道:“夹叙夹议忒伤脑筋,还是抒情好,嘴巴一张就来。不费力气。花小姑娘最好。”她哦的一声,撇嘴道:“原来爷叔讲的不是真心话。再说我也不是小姑娘了,都三十出头了。”他道:“三分假七分真。十分真倒像假话了。要留余地,给人家,也给自己。爷叔在教你做人的道理。认识你十多年了,你就算活到八十岁,在爷叔心里也照样是小姑娘。‘不晚’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唯独交给你,我竟是一点心事也不担。爷叔信得过你,也有一点点佩服你。真心话,不骗你。”说着,在她头上轻轻抚了一下。
入了秋分,一日比一日凉。白天不觉得,夜里风吹在身上,毛孔打个激灵,全身都缩一缩。老黄那件事愈闹愈大,副镇长分管安全,脱不了干系。不久镇长退休,上面派了人来接替。正是当初新区政府办公室主任,姓卢,顾昕也认识。副镇长苦心经营这些年,落了空,自是不甘,但也无计可施。又过一阵,有人举报,副镇长与葛玥舅舅有私下交易,收受高额贿赂,公家的地批给私人公司,严重违规。再查下去,还涉及非法融资、套贷。顾昕、冯茜茜一个个被抖搂出来——猝不及防,连反应的机会也没有。
冯茜茜离开上海那天,冯晓琴送她到车站。与来时一样,一个浅浅的旅行包。先回老家住一阵,然后再去广州。被银行开除后,她与那个开途安的男人断了。那边原先都在准备聘礼了。本地人,讲究这些。她把男人送她的几件礼物退了过去,微信上发句“对不起”,便把对方删了。“我有预感,”她对姐姐笑笑,“不会这么顺的。”语气倒是平静,也听不出情绪。冯晓琴想说“何必主动提出分手”,又觉得妹妹这么做也没错。依稀记得,她来的那年也是这个季节,短袖长裤,却又凉爽,花草树木最茂盛的时候。郁郁葱葱。车上人却少得多。那时过来是满满一车。平常回乡的人总是不多。总要赶上过年那阵,才是密密麻麻。广州也是大城市。另一个追梦人的乐园。冯晓琴知道,妹妹心底里是有些不服气的。没劝她,也没怪她,只当没那回事。竟是沉默得有些突兀了。对错那些,到这一步,也已不重要了。
“姐,走了。”冯茜茜从姐姐手里接过包,转身便上了车。冯晓琴手动了动,想要来个拥抱,见她这样,也只得作罢。看她一步步往后厢走,找到座位,坐下,倚着窗,说:“姐,回去吧。”冯晓琴摇头,示意等车开了再走。姐妹俩便一内一外地互望,也是断断续续,看几眼,停下来,往别处看。一会儿再聚拢来。冯茜茜又让她走:“姐,傻站着做啥。”冯晓琴依然摇头。又笑笑。两人望了片刻,冯茜茜忽地低下头,掩饰已经微红的眼圈,背过身拿起手机,佯装有电话进来。半晌才转过来,见冯晓琴站着不动,眼里隐隐有泪光,脸上却是微笑。一跺脚,“姐,你真的走吧——”尾声已是抑制不住的哭腔。车子缓缓启动。冯晓琴跟着,举起两只手,交叉挥动:“路上小心。”她不住地点头,强自忍着,也报以微笑。当车子驶出站点,转弯那瞬,眼泪终于决堤而出。那瞬她想起前一日,与冯大年告别,桌上放着刚做完的齐天大圣,还未上色。竟是纯正的中国风,仿佛小时候看的那些连环画。他道:“二姐,原来《七龙珠》里的孙悟空是假的,《西游记》里那个才是真的!老头不借书给我,我还不知道!”他兴冲冲地,似是得了什么重大发现。她不禁好笑。他向来忌惮大姐,在二姐面前则要放松得多。他说下一步打算把那些神话人物做成手办,红孩儿、嫦娥、蜘蛛精、托塔天王、昴日星官……“以前都是外国动漫里的人物,你也做,我也做,都做烂了。其实中国有那么多神话故事,人物又多又有趣,不做浪费了。”冯茜茜诧异这傻弟弟竟能说出这番话来,普通话还夹着家乡口音,眼睛都要放出光来。她真心替他高兴。他问她:“回去了,还来吗?”她道:“等你结婚时候来喝喜酒。”——车子驶上高速时,她拿出皮夹,里面有一张姐弟仨的合照,早年在老家拍的。冯晓琴那时也才十六七岁光景,手里抱着冯大年,她梳着马尾,小学生模样,拉着姐姐的手。各自对着镜头。那时并不知道世界是如何的,一只脚还在原地呢。笑或不笑,眼神一望无余,直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这话着实不假。她看了一会儿,把照片放回皮夹。
苏望娣找了律师几次,都说情况不乐观,副镇长那边自顾不暇,葛玥舅舅更是落井下石,关键地方添油加醋。拖一个算一个的架势。葛玥父亲怪女儿,跺脚:“我是吃过他苦头的,你们真是糊涂啊!”葛玥怀孕六个月,已有些显怀。顾昕一出事,离婚的事情搁在那里,不上不下。家里乱作一团,也没人管她。她便自顾自,每天上班下班,不论是家里人还是同事,见面都不多话的。她父亲怪她,她丢下一句:“他的事,我又不晓得的。”葛父一着急,话便说得重了:“你长这么大,到底晓得什么?你是人啊,又不是木头。”她母亲在旁边拦着。葛玥抬头,眼睛里一根根血丝,脸色白得骇人。却又全无表情。她父亲只好停下,不住叹气。她母亲做了几个菜,放在饭盒里让她带回去,“这阵子你婆婆也没空管你,你自己当心。实在不行回来住两天也好。”她没接,拿了包径直开门出去。
隔日,她去拘留所看顾昕。苏望娣起初不让她去,一是大着肚子不方便,二来也怕她对顾昕说些什么,都到了这步,原先便闹着要离婚,现在还不更是铁了心?家里也就罢了,那边若是你一言我一语说僵,连个劝解的人也没有,倒让旁人看笑话——央求再三,葛玥只是不理。便也只得由她。又说要陪她一起。葛玥只当没听见,“姆妈你帮我照看一下宝宝。”便出门了。苏望娣苦着脸,看向顾士海。后者正在沙发上拿竹片编垃圾箱,巴掌大小,一套四种颜色。史胖子几日前托了他,做两百套,五千块钱。因此只要得闲,他便手上不停。苏望娣骂他没心没肺,为了赚钱连儿子也不要了。他却道:“昕昕出事,小葛怀孕,后面有的是用钱的时候,与其陪你一起担心,倒不如多赚点钱备用。”苏望娣一怔,这话竟不像他素日的风格。倒有些靠得住的男人模样。听他又道:“冰箱里有酸奶。”她问:“做啥?”他道:“是你喜欢的菠萝口味。早上去超市买的。”她又是一怔,也不知怎么接口。他指着手里的竹条:“年轻时候因为这东西倒霉,现在年纪大了,倒指望它来撑一把。也不晓得行不行。”苏望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谁又指望你了?你不要感觉太好。”顾士海竹编的“十二生肖”,销路不错,店主与他商量,要长期合作,他大着胆子,把价格往上提了两成,谁知店主竟一口答应。他兀自高兴,那头冯大年泼他冷水,说人家卖出去就是几倍的价钱。顾士海也不介意,说我赚一点是一点,总比没有好——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总希望家里越来越好。”苏望娣朝他看,这老头一本正经说话的模样,竟是滑稽。也不习惯。脑子里蹦出个念头,这人吃错药了。一时百感交集。愣着不动,一会儿又想到儿子,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也不晓得昕昕现在怎么样了——”顾士海瞥见她头上一块棉絮状的白色碎屑,伸手替她拿掉,谁知竹片竟缠在她头发上,她吃痛,“啊”的一声,他忙道“你别动你别动”,折腾了半天,笨手笨脚,扯掉她一大把头发,总算把竹片弄了下来。苏望娣火起,下意识地,手肘打过去,行到一半停住,因为今天这反常的气氛。以她粗线条的看问题的套路,亦能辨出一丝温情。夹在家里这阵低落到极点的氛围里,仿佛砾石中长出的一株嫩芽。再不济,总也是些慰藉。她坐着不动。茶几上一盘葡萄,顾士海摘了一颗给她,“你也不要太着急,还有我——”她打断他:“你有个屁用!”他叹气道:“你这人啊,就是太粗鲁。不肯好好说话,吃亏的是你自己。”苏望娣嘴里兀自咕哝着,瞥见他手里编了一半的小垃圾桶,竟还有个“湿垃圾”的标记。忽的生出促狭来,凑近了,“呸”的一声,葡萄籽不偏不倚地吐了
进去。
“你瘦了。”葛玥对顾昕道。
几日未刮胡须,顾昕下巴处密密麻麻,头发乱蓬蓬。说话透着倦意。声音也轻。似是怕被旁边人听见。他问她:“你蛮好?”她道:“蛮好。”他道:“爸妈也好?”她道:“都好的。”他停了停,“——你要是想离婚,就离吧。我不想拖累你。”这话他应该是想了很久,出口说得飞快。眼睛也不看她。她不语。这时胎儿大约是翻了个身,咕噜一下,让她不自觉地摸向肚子。他见了,问她:“怎么,不舒服?”
她摇头。
沉默片刻。她问他:“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他道:“三年以上。”她停顿几秒,似是下定了决心:“——那就等你三年,出来再离婚。”他愣了愣。她道:“这种时候离婚,我做不到。”她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我真是个失败的人,连离婚的时机也找不好。”
他朝她看。她把目光转向别处。拘留所这种地方,她是第一次来。看样子以后机会多的是。等判决书下来,后面就是探监。也不知是哪个监狱,听说也有关到外地监狱去的。好像是安徽还是哪里,专门关押上海的犯人。跑一趟不容易。每次想到这,一颗心便会抽紧。她不是个坚强的人。遇到事总是往后缩,也没主意。肚子里这个生下来,她就是两个孩子的妈。想想便有些怕,却又无计可施。她自己想生。其实那两次去医院流产,便是苏望娣不来,她也下不了手。她若真有那种魄力,便不是葛玥了。她父母倒是赞同的,孩子打掉,离婚。又道,早知道现在这样,当初倒不如找那个姓卢的傻子,他叔叔升了镇长,他将来发展也不会差。她一怔,想起顾昕也说过,设备科那个小卢对她有好感。原来她父亲也看出来了。唯独她这个当事人不知情。实在好笑。
她带了些水果给顾昕。本来不想说的,忍不住又道:“就算没胃口,也要尽量多吃点饭。日子还长。你太瘦了。”他点头。她不敢看他的脸,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她爱他,若他没出事,或者一气之下也就离婚了。可眼下看到他这副模样,她实在是舍不得。就算被爸妈骂死,也是舍不得。她想改变自己。那个懦弱的葛玥,她想甩掉她。她很快就会是两个孩子的妈,而且每隔几周就要探一次监。日子还长,一眼望不到头。她想起当初在餐厅门口的那棵树下,她向冯晓琴讨教“日子该怎么过”,冯晓琴回答她:“日子是一团面粉,你把它捏成什么样,它就过成什么样。”
她问顾昕:“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你?”他一怔,随即摇头,“不太可能。”她道:“那你也不要放弃。”他为她的语气稍感惊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她站起来: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她故意把步子迈得十分轻盈,让自己看着不太像是个孕妇。离开拘留所,她在微信上找到“小卢”,给他发了条消息:“好久不见。有空吗?”
一小时后,她与小卢在淮海路一家咖啡店见面。男人没什么变化,除了人中那颗痣做了去除手术。他还是一样拘谨,说话抖抖豁豁。反而是她在一番寒暄后,渐渐打开话题。她说:“听说你叔叔当上镇长了?恭喜恭喜——”他应该知道顾昕的事,神情略微尴尬。她问他:“你去求求你叔叔行吗?”他显得很诧异,手足无措的模样。她退一步,“或者,你帮我引见一下,我请他吃个饭,可以吗?”控制着语气,提醒自己,深呼吸,不要太急促,带一点撒娇,但也不可以过头。她之前练习了好几遍,抑扬顿挫,哪里该停,哪里该换气,哪里一定要看着他的眼睛,增强效果。但临到现场还是不一样,容易紧张。声音有些发抖,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听出来。手心出汗,她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摸到隆起的小腹。两个孩子的妈妈。她做深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很快,她凑近他,语气愈发地温柔:
“——你喜欢听越剧吗?《我家有个小九妹》或者《桑园访妻》,我唱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