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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恬,婉恬!”慕华寅大喊一声,将那盛参汤的碗扔到了床上,自己将慕夫人抱了起来:“婉恬,你再说句话,说句话!”
慕夫人没有半点回应,枯黄的一张脸就如木偶。
“母亲,母亲!”慕瑛抓住慕夫人的手大哭了起来,疼爱她的母亲就这样走了吗?早两日她还能打起精神跟自己说一年句话,可现在她却半句话都不肯再说。
“老爷,夫人已经走了。”一个管事婆子擦着眼泪走上前来:“让奴婢们替夫人换件衣裳,好好梳妆打扮下再让她上路罢?”
“滚!”慕华寅红了眼睛,猛的转身:“你们都给我滚!”
慕坤胆子小,抓住慕瑛的衣袖,哭哭啼啼道:“阿姐,我害怕。”
慕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抹着眼泪道:“坤弟莫怕,我们都留在这里陪母亲。”
“谁要你们留的?还不快些给我滚!”慕华寅目呲尽裂,一只手猛的拍了下桌子,一只角被他拍掉,一地的木屑:“屋子里谁都不许留,就只有我与婉恬!”
慕乾跳了起来,双手叉腰:“我不走,我要陪着母亲!”
慕瑛抬头,神色坚定:“我也不走,我要在这里,与母亲呆在一处!”
慕坤哭哭啼啼,软绵绵的说着话儿:“我、我也要跟阿姐阿哥一起……”
丫鬟婆子们见着这场景都呆住了,娇红看了软绿一眼,低声道:“快些去请老夫人过来,要不是谁也拗不过老爷了。”
慕老夫人自从慕老太爷死后便搬去了慕府的听松苑,不再管府中任何事情,每日就是在听松苑里吃斋念佛,好像这世间万事都与她无关。慕华寅对自己的母亲很是孝顺,只要有空都会去请安,母子俩感情甚好。
此时只有慕老夫人出面,才好开始料理慕夫人的后事。
慕老夫人被请了过来,一切就好办了,在她的劝说下,慕华寅终于放开了手,让丫鬟婆子们上前给慕夫人整理仪容。
慕瑛带着两个弟弟跪在床榻前哭个不歇,慕老夫人低头看了看他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婉恬走得这般早,几个孩子也是怪可怜的。”她不满意得看了慕华寅一眼:“我早就说过,让你备下一个人,你就是不听,现儿瞧着一团糟,又只能是我来打理了。”
慕华寅低头看着自己的长袍,小声赔了个不是:“有劳母亲了。”
“倒不是什么劳不劳的,我只是想着这府中不能没有主母,毕竟我年纪大了,哪有这么多精力来管?赶着在百日里头借孝,续了弦,也就放心了。”
慕华寅脸色一变:“母亲,这事情且放放再说,我与婉恬两人情意甚笃,她尸骨未寒我便续弦,岂不是太薄情寡义?还望母亲体恤儿子一二!”
“这事情……”慕老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莫非你还要我这般年纪来打理中馈不成?”
慕瑛正哭得昏头昏脑,就听着祖母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愤愤,母亲的生魂恐怕还没走远呢,祖母竟然就谋划着要给父亲娶新人了!她咬着牙抹了一把眼泪站了起来,朝慕老夫人弯腰行了一礼:“祖母,慕瑛虽然年纪小,可也愿为府中出力,愿从母亲丧事开始,跟着祖母学习打理中馈,以后尽量不让祖母操劳。”
慕老夫人惊讶的望了慕瑛一眼,见她眼皮浮肿,一双眼睛红得如兔子,站在那里单单瘦瘦,甚是可怜,不由得也起了几分怜惜之心:“既然瑛儿有这般志气,那就跟着我来管几天事情罢。”
慕大司马失了夫人,乃是京城的一件大事,这边慕家才开始布置灵堂,门口就已经被闻讯而来的宾客堵得满满,整条街只留了一条可共马车通过的路出来,其余地方都已经再无立足之地。
慕瑛全身缟素带着慕乾慕坤两兄弟跪棺椁前边,一边大声哭泣一边撕了纸钱往火盆里丢,明晃晃的火苗不断的往上蹿着,照出了姐弟悲伤欲绝的几张脸。
“太原王到,灵慧公主到!”外边有人大声吆喝着跑了进来,灵堂里的人皆是一惊,回头往门口看了过去,就见一群人拥拥簇簇,穿着淡雅衣裳的赫连慧与赫连毓姐弟两人大步走了进来。
“怎敢惊扰了太原王与灵慧公主!”慕华寅快步上前迎接,两人却没有理睬他,只是奔到了慕瑛面前:“瑛妹!”“瑛姐姐!”
慕瑛抬起头,就见着了两人神情焦急的站在自己面前,赶忙起身行礼,垂泪哽咽:“太原王,公主殿下。”
“瑛妹,你……”灵慧公主眼圈子红光:“节哀顺变。”
第二十八章
不得不说慕家真是有钱有权,慕夫人的法事,竟然请到了清凉寺的玄慈方丈领着一干高僧来做,这消息传出去,京城人人振奋:“这慕家的法事肯定堪比水陆道场,到时候一定要去听玄慈方丈宣讲。”
慕老夫人皱着眉头拨了拨算盘珠子:“这开销也太大了些。”
慕华寅眼睛都不眨,一万两黄金捐了给清凉寺做香油钱,投桃报李,玄慈方丈如何不会率众前来捧场?不仅要念七日七夜往生经,还有众位大师宣讲。
一万金的香油钱……也实在太多了些。
慕瑛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只是由管是妈妈指点给她看账簿子,一本是支出,一本是进账,每一项用途每一笔礼金都写得清清楚楚。
进账里大部分都是送金银,唯独皇室送来的东西新巧些,太原王与灵慧公主受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之命,带来了几片贝叶佛经,甚是珍贵,还赐下十多匹素丝的绢帛。
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都是好心人,慕瑛轻轻叹息了一声,只是自己命苦,遇到一个见自己万般不顺眼的皇上,从此便没有好日子过。
“皇上,皇上来了!”有人惊骇得几乎是连爬带滚的跑了进来:“老爷,老夫人,皇上已经到了门口!”
慕老夫人一惊,朝慕瑛看了一眼:“快快跟我出去。”
外边灵堂里顷刻间乱糟糟的一团,慕华寅看了众人一眼,喝了一声:“着急什么,跟我走便是。”
赫连铖从马车上踩着江小春的背下来,傲然看了跪拜在门口的众人一眼,心中才有些舒爽,这时候,慕华寅见了他还是得跪拜,再也没了那趾高气扬的模样。他的眼睛朝人群里扫了过去,想要看到那个数日未见的人,可是门口一片白,众人都低着头,根本看不清她在哪个角落里。
“平身。”赫连铖皱了皱眉,本来还想有意让慕华寅多跪些时候,可他着急想见慕瑛,不得不让他快快站起了。
只有站起来以后,赫连铖才见到了慕瑛。
她站在慕老夫人身边,小小的身子被一幅白色的孝布包裹着,看上去格外可怜。
她瘦了,赫连铖心里头想着,下巴尖了许多,眼睛显得更大了些。
举步走上台阶,众人低头,迎着他踏进大司马府,赫连铖经过慕瑛身边时瞥了她一眼,见她亦是低头,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心中不免惆怅。
他可是为了她才过来的,没想到就连一句话也不能说。
这几日在皇宫里坐立不安,听着赫连毓与灵慧公主在议论去慕大司马家的所见所闻:“瑛姐姐瘦了,脸小了一圈,眼睛红得像兔子。”
“她母亲走了,以后再也不能相见,想想都觉得难过。”灵慧公主叹着气,声音里有装出来的老成:“他们都在议论慕大司马肯定过不了一年就会娶续弦,那瑛妹的日子难过了,香玉说有后娘就有后爹的。”
赫连铖听了这话,一晚上没合眼,做了不少稀里糊涂的梦,他看到慕瑛被一个肥壮如猪的女人追着打,还看到慕瑛被人扯着上了一顶轿子,被抬着飞快的跑开,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一觉醒来,烛光摇曳,照着一头的汗珠子亮晶晶的一片,踏板上弓着身子睡得正香的小内侍都被惊醒了,爬着起来揉着眼睛:“皇上,你做恶梦了?怎么说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话,奴才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去,给朕端茶过来。”赫连铖定了定心神,谁都不能欺负慕瑛,除了他!
他一定要亲眼去看看慕瑛,看看她怎么样了。喝了一口热茶,赫连铖镇定了几分,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明日他也要去慕府。
现儿慕瑛就站在他面前,赫连铖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走进灵堂,拿了一柱香到慕夫人棺椁前半弯腰行了一礼,看着那黑色的棺木,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两年前,他给自己母亲守灵时,也是这般场景,站在棺椁面前,失魂落魄,好像丢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一般,心里很痛,几乎不能呼吸,一双眼睛牢牢的盯住棺椁,带着一丝期盼,希望母亲能从棺椁里爬出来,依旧能如往昔那样温柔的喊着他的名字。
现在他又重新经历了一回,只不过是代替慕瑛经历过而已,他能想象到慕瑛此刻的心情,定然也是与他那次一般,痛彻心扉。
众人默不作声,跟着赫连铖朝慕夫人的棺椁拜了几拜,个个眼巴巴的望着赫连铖,看他有何旨意——皇上亲自到了慕府,该是有他的目的,否则打发个内侍来上柱香,做些表面功夫也就是了,何必亲自来跑一趟呢?
“慕大司马,你准备让你那长女守孝多长时间?”赫连铖没沉住气,毕竟是个孩子,还不善于做表面功夫。
慕华寅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慕瑛已经昂起头来,清清脆脆道:“三年。”
母亲的养育之恩,她当然要尽力去报答,别说是守孝三年,便是守孝一辈子她也愿意,更何况赫连铖的意思是让她早些回宫。
回宫作甚?继续去代父受罪?慕瑛的嘴角拉了拉,赫连铖也真是欺人太甚,竟然跑到大司马府来要人了。
“我们又不是汉人,何必守那些死规矩?”赫连铖大为不悦,一双眼睛盯住了慕瑛,有愤愤之色:“慕大小姐,你可别忘了你是灵慧公主的伴读。”
慕华寅看了看赫连铖,又看了看慕瑛,心中忽然若有所悟。
莫非小皇上对自己长女有些好感?
他马上想到了那日紫微星动的异象,慕瑛进宫前一个晚上,那紫色的星辉摇摇,正照在她的院落,难道这一切早有天定?
“瑛儿,皇上说得对,咱们不必太拘礼。”
既然皇上已经有些小小苗头,那自己当然要推波助澜,他日长女贵为皇后,慕家的地位便会更稳固了,皇上也会没有这般敌意。
“父亲,咱们慕家可是汉人血统。”慕瑛昂头扬声道:“皇上是胡族,他可不尊汉礼,可我们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岂能不守祖宗规矩?百事孝为先,莫说是给母亲守孝三年,便是守一辈子孝,慕瑛也心甘情愿。”
慕家先祖曾是南唐皇族,大虞灭南唐,慕家一位女儿被掳进宫,因姿色出众又精通音律歌舞,颇受皇上宠爱,被封为昭仪,后来这位慕昭仪的侄女又进宫侍奉太子,聪明异常甚得太子欢心,待太子登基后从中式一路爬上皇后宝座,自此慕家便开始在大虞显贵起来。
可慕家骨子里汉人的血统依旧无法改变,哪怕是掌控大虞朝大司马一职八十年,慕氏子弟依然是汉人。
“你!”慕华寅横眉怒目,这个女儿越来越不听话了,总是要跟他对着干,自己可是为她好,怎么她便一点也不知晓!
“父亲,瑛儿说得难道不对?”慕瑛冷笑一声,朝赫连铖行了一个大礼:“都说皇上是明君,还请准了慕瑛的要求,否则……”她抬头扬声:“慕瑛哪怕是跟着母亲去了,也不会提前进宫!”
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峻,似有寒霜覆面,看得赫连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份坚决,忽然让他有些折服,他从来没在同龄人脸上见过这种神色,灵慧、赫连毓,他的另外几位弟弟们,没有一个曾经流露出这般神色过。
“瑛儿!”慕老夫人见着赫连铖不言不语,有些着急:“你如何能这般与皇上说话?”
慕瑛没有说话,小脸绷得紧紧站在那里,眼睛盯住赫连铖,没有半分退缩。赫连铖是皇上又如何?她有理有据,才不会向他低头!她要为母亲尽自己一份孝心,谁也不能剥夺她给母亲守孝的权力!
“朕准了,三年便三年。”赫连铖只觉得慕瑛的眼神带着些轻蔑,心中不免有些愤怒,不就是三年不能见她?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自己又不是非见到她不可!
“起驾回宫!“江六拉长了嗓子喊了一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皇上怎么忽然就想通了?自己还以为他会坚持要慕大小姐一年以后就进宫呢。
“皇上……就这样走了。”慕老夫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那群人越走越远,拉了慕华寅一把:“我儿,你且过这边来说话。”
影壁后边有个小小的天井,一树寒梅上缀满了小小的芽苞,还未开放,只是那枝条纵横交错,已经能见到将来花期正盛的模样。
“皇上有些古怪。”慕老夫人压低了声音:“瑛儿这般顶撞他,他都没有生气,还准了瑛儿的要求。”
“母亲,今年八月十九晚上,紫微星动,您可还记得?”慕华寅凝神看着梅树上的几点米粒大的芽苞,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当时紫气正对瑛儿院落,我想她该是有些来历的。”
“紫微星?”慕老夫人皱了皱眉:“紫微乃帝星,主富贵,莫非瑛儿……”
“或许,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慕华寅将手背在身后,沉吟了一声:“若当真能应验,对咱们慕家来说却是有大有裨益。”
“那是自然。”慕老夫人点头,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那我倒是要好好教导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