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白礼。此刻他提着魂灯,一身素白的衣衫正如那二十年来,每每等在深宫深夜当中的少年帝王。
他的眉目也如那时一般的柔和哀伤,他看着凤如青,眼中满是心疼,“与大人相识多年,大人,你可曾想过,你从未曾为自己想过退路,当年是,如今也是。”
“我知大人心系天下,可这天下当中,可有大人自己?”白礼说,“我从前便觉得,无论如何,我都留不住大人,大人的路上,没有任何人。”
凤如青转头看向他,暗夜中神色不明。
白礼叹息道,“大人,这么多年,你可有过什么,是非要不可?可有过什么人,是想要相伴一生之人?”
凤如青轻笑一声,“你说这些做什么,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为何不是,是不适合想,还是不敢去想?”白礼说,“大人……你可知,我心疼你。”
凤如青看着他,对上他那双温柔缱绻的眼,心中却再没了当初深夜入宫廷的悸动。
她微微后退一步,摇头浅笑,“夜深露重,鬼王大人请回吧。”
白礼却突然上前一步,提着魂灯走到凤如青身侧,视线越过凤如青,看向了一片漆黑的远处。
这么近的距离,他对上凤如青神情有些惊讶,眼底却没有波澜的模样,浅笑一下,拉住了凤如青手臂。
“青青,我再最后送你一件东西吧,”白礼自袖口中掏出块红绢布,以一种错位看来十分亲密的姿态,为凤如青缓慢地系在手腕上。
“有时候一生太长,总怕许多变数,”白礼声音低缓,系好了红绢布,再抬眼,便收敛了眼中所有的柔情哀伤,成了那阿鼻爬出的恶鬼君王。
“可一生谁知会有多长,”他伸手勾着凤如青的脖子,将她紧紧扣进怀中,他的视线对上远处窥视的视线,贴着凤如青耳边说,“许多事情,错过了,便是用再漫长的时间,也无法挽回了。”
凤如青被搂得太紧了,白礼甚至低头,呼吸若有似无地喷在她侧颈,像是在吻她。
她眉头紧皱,要他放开,可他不仅不放,甚至还当真低头亲吻她的侧颈,只不过他用自己的手指按着她的脖子,那唇落在了他自己的指尖。
凤如青皱起眉头,提手运起神力照着他肩头狠狠一击,白礼凌空飞出老远,撞在身后跟着的小鬼身上,他滚在地上按着肩头,冷冷地看着凤如青,不见丝毫缱绻之意。
地上魂灯倾倒,魂火呼啦一声烧着了灯罩,霎时间这片天地幽光大盛。
见了凤如青与白礼亲昵的施子真,正悄无声息地准备御剑而去。冷不防被这幽光照亮了一角衣袍,被敏锐的凤如青捕捉到了他离去的身影。
那是悬云山方向,她本想严词对参商说明,再敢如此定不饶他,可见了施子真离去的身影,凤如青顿时心中狠狠一跳,顾不得什么,快速地朝着他的方向追去——
而参商被小鬼们扶着起身,看着烧着的魂灯,又看了看凤如青离去的方向,冷笑一声,转身进了黄泉。
只是在进入鬼王殿之后,他按住了心口,几乎恶狠狠地说,“我已经系了红绢布,也送她最后的礼物,她不会再蹉跎,白礼我告诉你,再敢闹腾惹我心烦,我便直接抹去你的存在!”
心中那酸涩的情绪,渐渐平复,参商再度睁开眼,眼中的情绪也恢复如常。
白礼不过是他很少的一部分记忆,可他不曾想到,这部分记忆,竟然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形成了执念,每日伤春悲秋的要他跟着一同感受难过,他乃阿鼻恶鬼,撕裂自己的一部分太过容易了。
可他……并不想撕裂这一部分,对于他来说,这是几千年来唯一还算美好的回忆。
于是他只好从白礼的心,送他昔年的邪祟情人,如今的天罗上神,最后一个礼物。
而对于这最后的礼物,凤如青现在并没能领会到,她一路追到悬云山焚心崖,石室紧闭,施子真设下重重结界,将她拒之门外,还有隔音阵法,这便是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这些天确实一直在犹豫考虑,她不知如何去面对,可就在方才在黄泉的门口看到施子真的身影之时,凤如青才惊觉,对于施子真,她真的做不到不在意。
她心急如焚,可他不听解释,他如今神力恢复,重重阵法不易强破,凤如青在石室外面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晨起施子真也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她想了整整一夜,最后从焚心崖离开了。
施子真就站在重重阵法之后,和她隔着墙面对面站了一夜,他真的气疯了,分明是她亲口说的不会再乱搞了,却还与那鬼境之王旧情复燃。
可施子真最开始是生气,到后来就是害怕,他不敢听凤如青的解释,怕她说她真的旧情复燃,他根本没有立场去质问。
但凤如青走了,施子真又心冷了,她果真不在意自己,不喜欢他。
他自己也不喜欢他自己,施子真撤掉了结界,独自在焚心崖枯坐,他心中很乱很茫然,竟不知去何处。
最终在他决定归神位,去天界找泰安神君的时候,入夜时分,凤如青又若无其事地提着食盒来给他送饭了。
施子真与她在焚心崖石室的门口面对面,谁也不看谁,好一会谁也没有说话。
就在施子真准备绕过她走的时候,凤如青出声道,“师尊要去做什么,不若先喝了这碗粥吧。”
施子真心中纷乱如麻,此刻真的厌恶极了情爱这种东西,他决心归神位之后便斩断尘缘,可心中如何决绝,最终双足还是不停使唤地跟着凤如青进了屋子。
凤如青端着粥碗递到他的面前,手都有些抖,强行压住,口干舌燥,后脊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没有把握,施子真性情刚烈,若此番测试失败,他们怕是连表面师徒也做不得了。
可她还是想要试一试,一夜一日,她如同在业火中焚烧。烧灼之后,一切不重要的事物全都灰飞烟灭,只剩下她滚烫的真心,参商问她,可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可有一个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她确实没有想过,是不敢想。
她曾对宿深说,风雨飘摇,她无意许谁一生。
可她昨夜今天,想了好久,想过各种各样的结局。
她想……若说这世上当真有她想要的东西,她想共度一生的人,那便只有施子真。
师徒二人对坐在桌边,施子真端着凤如青递给他的五谷粥,喝得不知滋味。
他喝的很慢,决心这一碗粥喝完,便与凤如青,便与这尘世纷杂的情愫都恩断义绝。
凤如青看着他,看不清他垂目的决绝,看不到他眼中的委屈和挣扎。
她等了他好久,等不到他放下碗,便等不及径直将碗打翻,倾身出招,以神力束缚住施子真双手,拉着他按在床边。
他唇边还带着残存的米粥,惊愕地瞪着凤如青,凤如青心跳得要从嗓子出来,却故作淡定地回视着他,“别挣扎,你知道我在粥里放了什么么?”
施子真下意识摇头,被凤如青按着躺在石床上,长发披散,面色竟还绷得很肃正,他心惊胆战地问,“什么?”
凤如青倾身半伏在他身上,贴着他耳边道,“醉仙欲。”
施子真脊背一僵,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恼羞成怒地低吼,“你这孽障!”
他说着要起身,却被凤如青以灌注神力的手掌按回去了,两个人呼吸都很乱,心跳得彼此都能听到,凤如青手心潮湿,微微带颤,在施子真的侧脸碰了碰,施子真猛地侧头,“你做什么!”
见他这么抗拒,凤如青心里更没底了。难不成她听到的都是假的,施子真对她无意?
可是最近种种,又都在表明她不是痴心妄想,而且都到了这一步,凤如青索性豁出去,大不了挨打便是,她捧着施子真的脸扳回来,便不由分说地吻上去。
施子真瞪大眼,那夜他不能自控却又到底生涩,就算趁着她不甚清醒与她亲吻,也都是轻柔触碰,何曾这般深切……他被凤如青搅得完全不知如何应对,根本傻掉了。
渐渐的,凤如青松开了压制他束着他手的神力,施子真已经恢复修为,却始终没有如凤如青所料的将她轰开,两个人呼吸交错,彼此心跳渐渐合一。
施子真手臂抓住了她身侧衣袍,目眩神迷,这时候凤如青却又说,“师尊,我知道你恢复了神力,我并没有对你下醉仙欲。”
施子真彻底僵住,猛地睁开眼,眼中迷乱的神情渐渐清明,他抬起膝盖试图遮挡自己,却不料凤如青起身看着他道,“凌吉是因为窥探出我对师尊有情,才会去对师尊下手。”
凤如青对着施子真说,“我确实对师尊有情,却不自知,现在想清楚了,我心悦师尊,如七百多年前一样。”
施子真抿住嘴唇,神色无甚变化,连惊异都没了,凤如青又说,“我与参商鬼王什么都没有,我早已经与他划清界限,师尊所见并非是真。”
凤如青认真道,“师尊对我动欲,可是有情?”
施子真动了动唇,耳根红得滴血,未等他开口,凤如青却突然起身,决心逼他到底,“若没有,便是弟子大逆不道,我这便走。”
“从今往后,再不会对师尊不敬。”凤如青说着转身欲走。
只是她走出一步,察觉自己衣袍被拉住了。
她背对着施子真快速勾了下嘴唇,满眼如星河倾泻般熠熠生辉。
施子真拉住她一点衣角,难堪得紧,他欲念未消,但闭了闭眼,伸出手臂,自凤如青身后将她搂入怀中。
两个人一站一坐,前心贴后背地拥抱。
施子真声音低低,一如从前冰裂般好听,他头抵在凤如青肩后,回答凤如青的话,简短一字,重逾千斤。
“有。”
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