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很快便揭晓了。此刻,在一处修治得甚为雅致的馆舍内,母亲正同一位老夫人叙话。而这老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鲁肃之母。
建安三年,随周瑜入吴的鲁肃刚刚见了策一面,便因祖母去世而不得不扶灵返乡。此后他在东城结庐守孝,家眷则留置曲阿。身在东城的鲁肃一开始还和周瑜保持书信往来,至今年四月策离世、江东遭逢大变,却突然断了音讯。眼看鲁肃孝期已满却全无归来迹象,周瑜意识到他大约对江东新主缺乏信心而欲转投他人。鲁肃生而失父,由祖母抚养长大,祖母既已去世,便只剩母亲一位亲长,无论如何不会弃之不顾。于是乎周瑜径直前往曲阿将鲁母迁来吴县,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劫匪”——侍立在母亲身后,我脑子里倏地冒出这两个字。可是不像啊!——我望着对面站在鲁母身旁的周瑜——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像啊!但这明明、这明明就是劫匪行径嘛!然而,被“劫持”的鲁母显然不这么认为。眼见鲁母满面慈爱,对周瑜言笑晏晏,几如一对亲生母子,我凌乱了。当然,我绝不会是最凌乱的那一个。
当头发很凌乱,衣衫很凌乱,显然凌乱地疾驰了一路的鲁肃破门而入,又惊又急又气地手指周瑜“你、你、你”了半天却“你”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直到被鲁母断喝一声“逆子,休得对公瑾无礼!”才悚然而止时,我在鲁肃脸上看到了一种类似于挨了当头一闷棍,眼前金星乱舞的表情。
“犬子无状,让太夫人见笑了。”鲁母欠了欠身子道。
直到此刻,鲁肃才像是猛地意识到什么,定睛向堂上高坐者望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赶忙躬身施礼,鲁母面色稍霁,又抚慰地看一眼周瑜,方清了清喉咙道:“这两年你回乡守孝,阖家老小全赖公瑾照拂。前些日子我病了一场,公瑾送医送药,又亲自前来曲阿探看,我不忍他百忙之中还时时记挂,这才想着迁来吴县居住。得友如此,你不思报偿,反要怪罪于他么?也罢!郑宝之流,你愿投便投,只把老身一人留在吴县便是!虽无孝子侍奉膝前,有公瑾在,想来老身也不至晚景凄凉!”说着她以袖掩面,竟哀哀啜泣起来。
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再看看面如土色的鲁肃,我想,我有点开始同情他了。
正当此时,周瑜不失时机地上前一步,先向鲁肃一揖到地以为赔罪,然后挽住他手臂,轻笑道:“瑜已恭备薄酒,为子敬接风洗尘,还望子敬暂息怒气,拨冗赏光。”
垂头丧气地望着周瑜,鲁肃的眼神无奈中又透着忿忿,那样子仿佛在高叫:连吴侯之母都被你搬来拨冗赏光,我还能如何?
“方今天下豪杰并起,吾子姿才,尤宜今日。急还迎老母,无事滞于东城。近郑宝者,今在巢湖,拥众万余,处地肥饶,庐江间人多依就之,况吾徒乎?观其形势,又可博集,时不可失,足下速之。”
当我陪母亲和鲁母在内堂用饭毕,又折返回来,悄悄立于门外向里面张望时,只见周瑜正手执一封书信,边看边念。念罢他抬起双眸,似笑非笑地看着鲁肃良久,直到看得对方不自在起来,方才好整以暇地道:“子敬还要瞒我?”
微有一滞,鲁肃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公瑾何出此言?”
“那郑宝早已做了刘子扬刀下之鬼,如今子敬拿出刘子扬的一封信说,其人劝子敬共投郑宝,岂非天大的笑话?”双眸射出灼人光芒,周瑜再度紧紧凝视着鲁肃道,“除了那刘子扬,现任广陵郡功曹的陈季弼亦与子敬交好,此二人欲将子敬引向何方,真当周瑜猜不出么?”
刘晔字子扬,九江成德人,光武帝子阜陵王刘延之后,是扬州的大名士。刘晔七岁时母亲便因病去世了,刘母临终前告诫说刘父宠信的一名侍者有谄害之性,担心自己死后会出乱局,希望刘晔长大后能将其除去。刘晔长到十三岁,认为可以执行亡母遗命了,便提刀斩杀了那名侍者。刘父初时十分震怒,待前来告罪的刘晔道出原因,刘父十分惊异,便没有责罚他。那位以臧否人物著称的许劭避地扬州时见到刘晔,称他有佐世之才。
陈矫字季弼,广陵东阳人,曾如许多徐州名士一般避乱江东,策听闻他的贤名曾礼聘过他,然而他不肯应命,转而避乱东城,复辞袁术之命,回到故乡广陵郡居住。广陵太守陈登十分敬重他,请他出任郡功曹,并派遣他赴许都朝廷贡献方物。年初时权渡江征广陵,亦是他临危之际再受陈登之命,赴曹操处求来救兵。
“郑宝拥兵江淮间,狡桀骁勇,为一方所惮。去岁秋冬之际,郑宝欲驱略百姓迁往江南,以刘子扬高族名人,强逼他出面倡导此谋。刘子扬不愿就范,奈何势单力薄,无以反抗。恰逢曹操遣使至扬州,刘子扬设计引郑宝前去拜谒朝廷使节,然后便于酒宴间,亲自取佩刀击杀郑宝。”一瞬不瞬地盯着鲁肃的眼睛,周瑜一字一顿,“此事,子敬当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