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端午佳节,权从柴桑回到了吴县,一家人团团圆圆,共度佳节。并且,他将两位远道的亲戚接来了家中——徐嫣的弟弟徐祚、妹妹徐婳。眼见徐嫣见到弟妹时眸光湿润,我再望向权时都有点心生感动了——看样子,他是真的疼惜刚刚失去孩儿的徐嫣吧?
徐氏兄妹一直居于家乡富春,因此我只在很多年前见过他们一面,印象都模糊了。徐祚上个月才刚刚加冠,加了冠的男子,按说不大适合再用“美少年”之类的字眼来形容。可偏偏,他不但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一双眼睫毛更是比我的还密还长。最最重要的,他看见我的时候,居然会脸红!当然,按照绝大多数人的理解,这是因为我的言行举止实在不怎么符合似我这般年纪的女子在见到他这般年纪的男子时应有的矜持与淑仪,所以,他其实是在替我脸红。可谁在乎呢?第一眼看见这兄妹俩,我的目光就完完全全地被徐婳吸引过去了。
要说徐家的女子也真是出色,这个徐婳,才刚满十五岁,举手投足,已全然一派温婉贞静仪态。讲话时柔柔慢慢,一字一句都要反复斟酌过才出口似的。笑起来时则必低首掩唇,但见那螓首微垂,梨涡隐现,眉如初柳,眼如新月……她真是温柔恬美,像一泓春天的甘泉似的。整整一天,我都把逗她说话、逗她笑当成一件赏心悦目的趣事。
——不知将来哪个男子有幸把她娶回家呢?
晚上在徐嫣庭院中举行了家宴,大概是高兴吧,我一不小心多吃了几杯酒,竟迷迷糊糊被人扶到厢房睡着了。
醒来时如潮的夜色已令一切喧嚣归于平静,按了按太阳穴,我走出房门,却见满院一团漆黑,只中间的小案上燃着一盏高烛,徐嫣和晴儿面对面地坐着,烛焰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舞动,一片暗黑中的这一点火红,竟是格外夺目。
她们在干什么?我疑惑起来。恰于此时,几名侍女执斛走来,随着徐嫣轻轻击掌,侍女们同时掀开斛上覆着的轻纱,一霎那,数不清的流萤腾空而起,点点青色光芒飘曳空际,如万千星子,如梦如幻。
她倒是真会玩儿!耳听得晴儿兴奋得大呼小叫,我忍不住想。与此同时,却听徐嫣低低吟道: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堆雨其蒙。……町畽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1]
——我从征远去东山,久未返乡。而今自东山归来,细雨弥漫。田间空地变成野鹿跑场,夜空闪耀满是流萤飞翔。家园荒凉并不令我惧怕,心中反增无尽思念怀想。
所以,她是希望权哥哥也像这诗中的男子思念家乡、思念家中的妻子一样,思念着她么?偷偷掩唇而笑,再抬起头来时,却见晴儿已不再盯着头顶飘曳的流萤看,而是垂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烛火四周已聚集起一群飞蛾来,它们绕着烛焰飞舞,远远近近,突然,其中一只猛地撞向燃烧着的火焰,一瞬间,化灰化烟……
“呀!”晴儿尖叫了一声。凝视着那一缕青烟怔忡了许久,徐嫣缓缓开口道:“婶婶给晴儿讲个故事好不好?”“什么故事?”“飞蛾的故事,想听么?”“想听!”“很久很久以前,昆仑山上有一座光明宫,光明宫里住着火神祝融。水神共工一向与祝融不合,于是率领大军向光明宫发起了进攻。共工有一个美丽的妹妹,名叫娥姬,她与祝融相爱,得知兄长攻打光明宫,便急急赶来相劝。可共工哪肯听劝,他引来三江五湖的水,想要浇灭光明宫前常年不熄的神火。娥姬苦劝无果,眼见神火将被浇熄,大地将陷入一片黑暗寒冷,竟飞身扑向神火,以自己的身体为膏,保护了神火不灭。娥姬的死激怒了共工,更激怒了祝融,二人大战三天三夜,祝融终于打败了共工。共工羞怒之下一头撞向擎天巨柱不周山,霎时间天塌地陷,洪水泛滥,多亏女娲娘娘炼五色石以补天,斩鳖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方才地平天成,不改旧物。而美丽的娥姬在身死之后化作了万千飞蛾,到处寻找火光,寻找祝融,直至以身赴火,永远与她的爱人在一起……”
“……这是真的么?”故事讲完,在经历了一段良久的静默过后,晴儿怅惘地道,“若是真的,娥姬也太可怜了。”
“当然是真的。”夜的羽翼下,徐嫣的面容在那一簇火红烛焰的映照下竟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彩,“我不觉得娥姬可怜,恰恰相反,她是可敬可佩、可羡可慕的。所有为了爱人焚身亦无所惧的女子,都是可敬可佩的;所有能与爱人相守到地老天荒的女子,都是可羡可慕的。”
“明明是编的!”我忽然忍无可忍,几步走上前去,吹熄飞蛾们仍在前仆后继的烛焰,一把拉起晴儿,“跟姑姑走。”
晴儿茫然无措地被我拉着,一面走一面回头看了看徐嫣。眼见徐嫣神情怔怔,我深吸口气,停下脚步:“嫂嫂,我知道您一直对晴儿很好,您自己敬佩羡慕扑火的蛾子以至点着烛火任它们扑来扑去我管不着,小孩子却不是这样教的!”
注释:
[1]《诗经·豳风·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