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瑾别来无恙!”
“子翼良苦,远涉江湖,莫非为曹氏作说客?”
“我久别足下,遥闻芳烈,故来叙阔,并观雅规,奈何疑我作说客?”
“我虽不及夔、旷,闻弦赏音,足知雅曲也!”
大笑声中,周瑜一把挽住蒋干,延请其入帐。随众将走在他们身后,我长久凝注着蒋干的背影——名士不愧是名士,观此君作派,想来他就算被恶狗撵得一路狂奔,也会竭力保持衣衫严整、发丝不乱吧?
“公瑾,”一个时辰后,当接风宴结束,蒋干被遣入别帐暂歇,中军帐内只剩下有限几人时,鲁肃迟疑着开口道,“这蒋干……”
周瑜抬目看了看鲁肃,淡淡挑唇而笑,却没有说话,而递了一杯茶给他。
“曹操老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甘宁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的确令人费解,刚刚输了一仗的人是曹操,当此之时,却派出个舌辩之士来游说敌方主帅投降,这曹操莫不是脑子里进了长江水?都说他用兵诡诈,可为什么我觉得这更像是一个诗人的一惊一乍?
“如今两岸间人往来频密,曹操派蒋干前来,莫不是以游说劝降之名,行刺探军情之实?”鲁肃却无心饮茶,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不只是用间,怕还有离间之意吧?”
吕蒙话音落地,鲁肃与甘宁面上俱是一惊,周瑜则从氤氲的茶气间缓缓抬眸,深深看了吕蒙一眼。
《孙子兵法》有云:“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两军对垒,互派斥候密探无数,却有几人能如蒋干这般大喇喇进入对方中军,甚至有机会盘桓数日?
而细思之下,即便曹操真的是派蒋干前来劝降,这举动也并非完全不可理喻。首先,实力对比明晃晃摆在那里,曹操拥百万之众,三分天下已据其二,这并未因一战胜负而有任何改变,自负如曹操,甚至可能认为我们初战的取胜不过是出于侥幸;其次,这许多年来曹操受降怕已成为习惯,远有徐晃、朱灵、张辽、高览、张郃甚至害死曹操长子曹昂、爱将典韦的张绣,近有荆州一众降将。起初我会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确信,周瑜绝不可能投降,然而——一颗心陡然狠缩了一下——每一个人都会如我般确信么?
老辣如曹操,首战告负之下痛定思痛,会否已从周瑜、程普并为左右督的人事安排上嗅出了某种不寻常的味道?自古以来命将出征,每每由君主亲持钺之首端,而将柄端授予将军,曰:“从是以上至天者,将军制之。”紧接着再持斧柄而将斧刃授予将军,曰:“从是以下至渊者,将军制之。”将军既受命专斧钺之威,则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临敌决战,无有二心。可事实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始终是扎在为君者心底幽暗处的一根刺。于是便有了种种猜疑,种种毁谤,种种纷扰,种种阴谋。田单间乐毅,王翦间李牧,忠心受疑,史不绝书。而如何利用这一点,曹操,怕不会逊色于田单、王翦。
两军对峙,剑拔弩张,说客来访,宾主尽欢。一江之隔的乌林,曹操会如何在脑子里勾画这一场景?数百里外的柴桑,权会如何在脑子里勾画这一场景?吴县呢?丹杨呢?会稽呢?
小时候曾听过一个故事,依稀记得是《吕氏春秋》上的,说有一个丢了斧子的人,内心认定是被邻居的儿子偷了,于是看邻居的儿子神色、言语、动作、态度,没有一样不像是偷斧子的。后来他在翻动自家谷堆时发现了斧子,过几天再看到邻居的儿子,就觉得其言行举止没有一点偷斧子的样子了。
“把他交给我吧。”
此刻,我手持主帅令旗,在甘宁眼前晃了晃:“甘将军,我命你配合我做接待蒋子翼的工作,你没听见?”
甘宁显是懵了,他抬头看周瑜,周瑜已退入后帐;又扭头看吕蒙,吕蒙以手扶额迅速转开视线;顿了一顿,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鲁肃身上,鲁肃方与他对视一眼便口称“营中尚有要事需待料理”飞也般出了大帐。
“我不干!”惊天动地一声吼,甘宁狮子眉倒竖。
“胆敢违抗军令?”我举旗的手猛力一劈,“来呀,把甘宁给我推出去砍了!”
我自然不会真的砍甘宁,而甘宁自然也不敢真的违抗军令。
一路朝蒋干营帐走去,见事已成定局,他干脆问,“直说吧,要我负责剁手还是砍脚?”见我半天没反应,他不由瞪圆了牛眼,“该不会是割舌头吧?人家还全指着那条三寸不烂之舌讨饭吃呢!啧啧,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
“啧啧,果然一日为贼,终生贼性难改!那蒋子翼好歹也与大都督同窗一场!”我无比鄙夷地白了甘宁一眼,“先派几个你手下的兵把他看起来,三日之内,不许他出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