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惶惶的,怎么也定不下来?定不下来却也不止我一个,中军帐内,诸将或坐或立,虽极力克制,仍忍不住时时延颈观望风向。惟有周瑜,端坐于帅案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如操缦前最后的沉淀。——他殚精竭虑,但始终姿态从容。
甘宁回来复命了。
黄盖派部下前来做最后通报了。
万事皆已齐备,只待东南风了!
“呼啦啦”,“呼啦啦”……牙旗低沉咆哮,搏击着风云,驰逐着时光。我捏着汗湿的拳头,只觉片刻时光漫长如千年。
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呼喊,循声望去,只见鲁肃手指牙旗,半张着口,另一半的声音湮没在风中。
“风!风向变了!”胸口急剧起伏着,吕蒙大叫。
“东南风,哈哈哈,真的是东南风啊!”
人们再也把持不住,纷纷奔跑出帐外。迎着越吹越劲的东南风,他们挥舞手臂大叫大笑,一任战袍在这令人无比振奋的风中激动地啪啪作响。
呼吸有些重了,按住胸口,我风一般飞出大帐又风一般飞回,立身对面,我明明想对着帅案后的人大声喊,却口唇颤抖半个字也无法吐出。——帅案后,周瑜淡眉静目,端凝依旧,迸闪的光芒,却在他扬眉而笑的刹那骤然分明,宛然两簇跃动着的,江心的火焰。
黄盖的船队出发了。
黄盖的船队中江举帆了。
去北军二里余,黄盖的船队同时发火了!
犹如闪电劈开长空,艳艳火光,劈开了决战那浓重夜色似的帷幕!
火猛风烈,船往如箭!我知道,黄盖所部的每艘船舰后都系有走舸[1]以备起火后逃生。可直到这一刻,熊熊燃烧着的火船依然在不顾一切地沿着最初的航向奋进,于黑沉沉的江面上,拖出一道道鲜明血痕。
眼底蓦地有一股湿热决堤,一片模糊的泪光中,我仿佛看到狂风中黄盖灰白凌乱的须发和烈火中战士们奋力飞棹的身影。这景象狠狠撞疼了我的眼,飞奔下瞭望台,我负弓挟刀径直冲上周瑜坐舰。他的目光照过来,沉默,便是默许。
周瑜亲率轻锐迅猛跟进。风声紧,鼓声急,身前士兵队列严整地上箭、跨步、射击、后退,第二队依次递补,往复循环,衔接紧密。一支支箭矢携着松脂燃烧的异香尖啸着划破夜幕,一簇簇火焰在水上陆上恣肆绽放如妖冶红莲。火舌翻卷着、蔓延着、舔舐着、啃啮着,所过处,楼舻云崩,营砦烟灭;江涛回旋着、摇撼着、拍击着、吞噬着,发出轰轰巨响,震颤着脚下,震颤着灵魂。
一些看不见的目光,从前后左右,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惊惧?怨恨?——伴着一声声惨嚎和和一股股焦糊的气味,它们流矢一样射过来钉住我,让我动弹不得,就像铁索连结的北军船舰一样动弹不得。直到极尖利的一声乍响,一支真正的流矢破开空气贴着我面颊呼啸而过,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但见它钉入我头侧墙板,箭尾的翎羽还在兀自轻颤——洁白的,像极一声轻蔑的冷笑。
展目追寻那流矢的来源,在那里,一艘北军斗舰刚刚挣脱铁索,在身后熊熊火光的映衬下,像一头刚刚破出牢笼的愤激的兽,张牙舞爪地扑将过来。随着身前陆续有士兵中箭倒下,暴怒,好似一团烈火,自我胸臆间“呼”地腾起。
搭箭、扣弦、开弓、瞄准、脱弦,手中箭矢咆哮着汇入漫天红雨,宛如生命满载着血气蓬勃而来,饱蘸着血腥呼啸而去。
鲜血在烈火上烹煮,功业在冷风中微笑。
这里是地狱,这里是天堂。天堂地狱,只在一念之间。
注释:
[1]走舸,古代一种轻便快速的战船,船舷上立女墙,置棹夫多,战卒少,皆选勇力精锐者,往返如飞鸥,乘人之所不及,金鼓旗帜,列之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