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遂展颜一笑:“有劳兴霸!”
眼见甘宁兴冲冲前去安排,我亦不觉在心底微笑——这家伙平日里虽蛮霸粗暴,倒也不乏心思细腻时候。尝闻叟乃南中夷族的一支,自刘焉时代起,叟兵便是益州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这一场叟兵表演的新鲜乐舞,当能为人们黯淡的心绪添上一抹亮色吧?
不多时门户洞开,四名叟兵已于庭中站定。但见他们□□上身,披发跣足,而四堆烧得通红的炭火已铺陈在场中。
“咚咚咚咚”,随着鼓声隆隆响起,四人呼啸一声,扑通通跳入火堆。他们模仿着各种飞禽走兽的动作,在炭火上跳跃舞动。繁急的舞步踩出火花四溅,在夜色中恍如万点明星。众人纷纷赞叹之际,他们又手捧火球,抛空翻接,那火球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炫丽的弧线,浑似一颗颗流星划破苍穹,直教人眼花缭乱。
“好!好啊!”
喝彩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就连周瑜和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程普亦面露赞赏之色。甘宁得意极了,只是这一得意便不免忘形,腾地站起身来,他像是也要跳入场中舞上一舞,不意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只听“扑通”一声,他魁梧的身躯猛地栽倒于几案,顷刻间酒菜汤汁已滚了满身。
“哈哈哈哈——”满堂哄笑。周瑜挥手命身后侍从将甘宁扶起,自己亦忍不住摇头而笑。甘宁爬起来骂了几声“倒霉”,也只得怏怏去别室清洗更衣。这一段插曲过后,酒宴的气氛陡然又欢畅了几分。
“程公小心!”在又满饮了一觞后,程普忽地身子一倾,若非周瑜扶住,几乎跌倒。“程公可是有些醉意了?”周瑜关切道。
“人啊,不服老不行喽!”笑着摇摇头,程普双手撑住几案,重新将身体坐正,“想当年破虏将军在日,我与义公、公覆几个,动辄陪他欢饮达旦,何等快意!可叹光阴似箭催人老,再不复当年豪情……”
程普手捧花白胡须久久端详,坐在离首席最近的位置,我似乎能听到他心底每一声低回的叹息,倏忽间,眼中竟有些潮湿了。
“公瑾啊——”他蓦地唤了周瑜一声,倏尔又顿住,凝视虚空半晌,他似乎依然沉浸在老旧的时光中,直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却忽地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周瑜:
“当日江陵决战,普不遵将领擅自行动,非但几败国事,更致你身负重伤。战后表奏吴侯,你却为何不言程普之过,独言程普之功呢?”
心头一震,我转目向周瑜望去,却见他眸色清和,沉静如水,须臾沉默,他轻描淡写地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程公又何必挂怀?”
“好一个‘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公瑾啊,程普何德何能,承你如此厚意!”
“程公言重了!”
程普却叹息着摇手:“公瑾性度恢廓,既往不咎,不意吴侯封赏特隆,竟与公瑾比肩,教程普如何不惭?不瞒公瑾,我已上疏吴侯,具言当日之过,惟待吴侯治罪矣!”
周瑜闻言动容道:“程公何必如此啊!”
程普把住周瑜手臂:“若不如此,心何得安!”言罢泪如泉涌。
更鼓声远远传来,倏忽已是二更。抬手抹了把脸,程普长长吁了口气:“时候不早了,老夫不胜酒力,先告退了。”
轻拭眼角,周瑜振衣起身:“我送程公。”
朗声一笑,程普慢慢站起。他的确有些醉意了,起身的一瞬间已有些打晃。周瑜伸手扶住,直将他送至门口。程普的两名侍卫上前接住,径自扶着他去了。
早春的夜风仍有些许凉意,它轻轻掀起周瑜的衣角,也将程普远去的声音断断续续送来:
“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