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阳光酷烈,照得人目眩。可立于阶上等候的权却是那样一个夺目的存在,以至于刘备看到他时,竟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
“玄德公!”
“孙将军!”
“幸会!”
“幸会!”
权降阶趋前,含笑向刘备致意。然后他转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半晌,唤道:“妹妹。”
权与刘备携手进入大堂与孙氏宗亲见面,令我惊讶的是,不过数月之隔,孙登的生母李氏竟已因急病去世,权将登儿交给了徐嫣抚养。然后有人告诉了我另一个消息,堂兄孙贲病重了,权已派人星夜赶赴南昌,此时距离权以雷霆手段处置孙辅,尚不足两年。将登儿抱在怀中,我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便在此时,孙桓走过来满怀关切地道:“姑母在公安可还适意?若有人敢欺负姑母,侄儿再长大些定不饶他!”孙桓是族兄孙河的第三子,今年刚满十三岁,六年前其父遇害于妫览、戴员之乱后,权便将他接来身边,悉心教养。而这孩子也不负所望,小小年纪已是仪容端正,博学强记,常被权称赞为“宗室颜渊”。“姑母很好,桓儿放心。”将登儿交还给保姆,我抬手整了整孙桓的衣领,笑着道,“不过姑母倒真的盼望桓儿快些长大!”
之后是盛大的宴会,宴罢权邀刘备别室相谈。来到后宅,我正拉着晴儿上看下看,之前派出打探消息的阿青归返,附在我耳边低声告诉我,吕范亦有密疏至京口,请求扣押刘备。
夜间又是宴会,但见权与刘备推杯换盏、豪饮欢畅,无法从表面上判断出二人下午相谈如何。酒到酣处,权甚至“仓啷”一声拔出长剑,起身拉刘备至场中对舞。宴会行将结束时,已醉眼朦胧的权拖住刘备的手,笑着道:“玄德今夜暂且在府中后园歇息,明日不妨与妹妹搬至北固山别苑小住。北固山横枕大江,风光绝美,玄德定然喜欢。”
“夫君似乎与家兄一见如故?”将亦已醉得脚步虚浮的刘备扶上床榻坐定,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微眯着眼,刘备淡淡一笑:“孙将军形貌奇伟,懿度深远,确教人一见难忘。”
斟一杯茶递至他唇边:“那么,想必你二人相谈甚欢?”
一只手接过茶杯,他却用另一只手握住我递杯的手:“郎舅之间,自然相谈甚欢。”
仰首间他将一杯茶饮尽,却不将杯子递还给我,只握着我的手笑:“夫人其实是想问,尊兄有没有答应借荆州之事吧?”
倏地抽出自己的手,我淡淡地:“是。”
复朗声一笑,他径自起身又斟了一杯茶饮尽,“夫人垂问,我一向知无不言,夫人又何需兜圈子?”他回身笑望着我,“借荆州之事,尊兄既未答应,亦未拒绝,只说明日与众臣商议。夫人可还满意?”
晨起梳妆时,我忍不住反复细思权昨日所言。他让刘备与我去北固山别苑小住,究竟作何打算?北固山横枕大江,形势险固,一旦上得山去,只消一队人马于半山横截,便再难下来了。莫非他已下定决心采纳周瑜、吕范的谏言?
“左将军现在何处?”
“在湖心小亭。”阿青回答,“阿黛已过去盯着了。”
刘备昨夜明明酒醉,今晨却早早起身,总让我心里不踏实。
莫非他意识到了什么?执梳的手缓缓握拢,梳齿嵌入指掌,微微疼痛。
“翁主!”心突地一跳,却见阿黛疾步而入,“禀翁主,左将军似有意即刻启行离开京口,返还公安!”
“什么?!”
“适才奴婢假装去亭中送茶,却听左将军对赵云说:‘孙车骑长上短下,其难为下,我决不可再与之相见。’”
“啪”的一声,手中木梳一折两段。几乎与此同时,刘备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夫人,我可以进来么?”
“夫君有事?”将断梳藏在袖中,我不动声色地望着推门而入的刘备。
刘备的脸上却现出一丝凝重:“家中出了变故,须立刻赶回公安。请夫人快些准备一下吧。”
“变故?”我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却不知是何变故?”
“这个……”
“怎么,事出隐秘,不便说与我听么?也罢,容我禀告兄长。”
一个眼神,阿青已抢步欲出门去,不意刘备展臂一拦:“来不及了,夫人!”
我的面容冷下来:“难道夫君的意思,竟是要不告而别么?!”
“阿斗病了,”迎着我冷意逼人的目光,刘备突然道,“适才公安来人急报,阿斗突染时疫,命在旦夕!刘备年过半百,只这一点骨血,阿斗口口声声呼夫人为‘娘’,夫人便是不怜刘备,也不怜阿斗么?”
仰首望着刘备,我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一个理由,我该如何拒绝?我能如何拒绝?哪怕被骗,也只能被骗得心服口服。何况——我向窗外瞟了一眼——赵云和他麾下士卒已“恭候”在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