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青影闪过,前一刻还破口大骂的数名地痞接连翻倒,场中又多了一个俊美的青年。影子都未看清已利落地解决了争闹,围观的人群鼓噪起来,对英雄救美的戏码激动不已,甚至传出了喝彩。
“还好?”他象征性地问了问迦夜。
面具后的她看不出喜怒,将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明显嫌恶的动作令人哭笑不得。
稍远处,一名青年男子被哄闹的声音吸引望过来,瞬时睁大了眼。
好容易挤到湖边,人潮仍是汹涌,比起街市上的联袂成云,湖边总算略略清净,随风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配着疏星淡月,若有若无的曲乐别有一番意趣。
“可否能上船看看?”远望宫灯摇曳的楼船画舫,迦夜有点好奇。
“这些画舫早已租给达官贵人,此时怕来不及。”
“那边也是?”有别于宽绰的楼船,湖面同时散落着一些挂五彩灯笼的精致船舫,船头尽是轻衣云髻的艳妆女子。
“那些不一样的。”他只瞥了一眼。
“怎么?”
“她们——”略有些尴尬,他语声微顿,“与媚园里的情形差不多。”
迦夜半晌没有作声。
“说起媚园。”她忽然开口,“你不担心烟容?”
“烟容?”他愣了愣,不懂她是何意,“九微自会照拂。”
迦夜一走,九微、紫夙联手,千冥必然落败,下一任教王将落谁手不问可知,他并不担心九微的处境。至于烟容,她是个好女子,但对他而言也仅止如此,无甚挂心之处。
“你不是曾在清嘉阁留宿,怎的恁般薄情,我以为你是喜欢的。”迦夜淡淡地扫了一眼,听不出是何种情绪。
脑中立时昏眩,未想过迦夜居然知晓,待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语塞,见他说不出话,迦夜笼起双袖,黑眸映着迷离的灯光水色,绚亮而诡异。
“你倒是对九微很有信心,笃定他一定能继位?”面具后的人似冷笑了一下,“千冥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什么意思?”
“那一日千冥的非分之想,猜我用什么手段推了时日?”
他一直疑惑,千冥并非易与之辈,却甘心被她施用缓兵之计,必有缘由。
“很简单,条件交换。”没有理会他的沉默,迦夜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告诉他,九微的弱点根源在于疏勒,掐住疏勒王,足以控制九微的一举一动。”
“一时寝席之欢,一世至上尊崇,何轻何重千冥分得很清楚,何况在他眼里,一旦成为教王,我迟早是囊中之物。”
他的手心蓦然冰冷,耳畔唯有湖水击岸的轻响。
“你担心了?”迦夜突然笑起来,笑声清如银铃,欢悦而促狭。摘下面具,眉眼隐有一丝嘲弄。
“三年前我已在疏勒王廷伏下密探,离教之前得知疏勒王病入膏肓,最多不过数日。千冥知道了又如何,照样拿不到这枚棋子,你大可放心。”
“你!”心一松,看她戏谑地淡笑,简直不知该喜该怒。
“我不过是戏弄你。”迦夜偏了偏头,如一只任性的猫,不负责任地品评,“生气的样子倒还真有点吓人。”
“很有趣?”
仿佛未听出他的不悦,她点点头:“你是关心则乱,让千冥继位对我有何好处,我怎可能便宜了他。”
“你对九微也没好感。”
“说得对,但九微不像千冥那么贪心,成为教王后必然有数年用于巩固权位。”
“不至于将手伸到中原,你也可以乐得逍遥?”男子没好气地道。
假如千冥执掌大权,基于多年执念及被利用的不甘,必定出尽手段入中原探察,迦夜虽不一定畏惧,却也多了顾虑,不如索性任九微攀上玉座的好。
迦夜并不否认,微微一笑:“现在倒是旁观者清。”
“九微、千冥嗜权,紫夙贪色重利,你呢?”凝视着一如局外人的清影,他忍不住问,“杀掉教王之后,你想要什么?”
“我?”她稍一愣又笑起来,少了戏谑,多了一份微倦的慵散,“我只想看看不同的景致。”清冷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和我印象中的有什么不同。”
他心一动,正要探问,忽然感到侧方有人。
“云书!”
多年不曾用过的名字猝然唤起,几疑幻听。
不容错辨的脸映入视野,他脱口而出。
“羽觞!”
眼前意气昂扬的青年男子,正是当年携手游江湖的伙伴,满脸不可思议,掩不住地惊喜错愕,一拳打上他的肩:“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这七年去了哪里?”
宋羽觞,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金陵宋家子弟。
双方家族世代交好,少年相识,联袂闯荡,一起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誓要荡涤天下的不平事。横刀立马快意恩仇,那样锋芒毕露的锐气,现在忆起如同一个笑话。
重逢的喜悦过后,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互相打量着变化,一别七年,再见恍如隔世,肩上传来的疼痛提醒现实的存在,抬手接住另一记飞来的拳头,他不答反问。
“你何时来了江南?”
“一个月前。”好友一迭声追问,“消失这么多年你究竟去了哪儿?当年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疯了。”
心中涌起无数话,汹涌地险些冲喉而出,可到最后他只是淡笑。“去了西域,才回来。”无声地吸了吸气才能问出口,“你可知我家里如何?”
看出他的保留,宋羽觞疑惑不已。“西域?为什么会突然——”瞥见对方的神色又改口,“据我所知还好,世伯这些年为你的事很憔悴了一些,年前我去拜望时还提起,另外就是听说伯母近段时日身子不太好。”想起历来刚毅寡言的长辈在见到世家后人时无法隐藏的伤感,宋羽觞不禁唏嘘。
空气一片静滞,连乐声都消失了。
“你也不用这种表情,只要回去转一圈,包管伯母百病全消,必能康健如昔。”宋羽觞赶紧出言安慰。
“是我不孝。”他喃喃低语。明知高堂在望,却在脱困后迟迟未归,无边的痛悔如潮水涌至,淹没了所有思虑。
“不是你这张脸太醒目我真不敢认,这么久音信全无,去西域就罢了,居然连个信也不捎回来,教人好生惦念。”
他只能苦笑。
“回来就好,对了,你大哥也来了杭州,要是知道一定喜坏了。”宋羽觞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暂时放弃了追索盘问,一径欣慰地感叹。
“大哥也在杭州,你们怎么会一起?”
宋羽觞叹了口气揽住朋友的肩,言语满是憾意:“说起来都是因为你。”
“我?”
“七年前你是为什么来的杭州,可还记得?”
怎可能忘记,他默然不语。
“七年前你初次去白家,见定亲而未谋面的白家大小姐,结果突然失踪,生死不明,遍寻不至。”宋羽觞的声音低了下来,仿佛难以启齿,“人家等了你五年,最后世伯说不能再误了女儿家的青春,亲自上门退了婚——”
“这次我代表宋家与你大哥一同至白家贺喜,三日后就是白家大小姐的良辰吉日。”直至如今,白家仍为失去了家世人品俱佳的女婿而遗憾,一场阴差阳错葬送了一段良缘,怎不令人叹息。
“如今他被白老爷子留在府中待为上宾,我这就带你去。”宋羽觞是个急性子,想到哪里便迫不及待的行动。
“别。”他避过了朋友的拉扯,“我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白家。”
“那我们换个地方谈,我帮你叫人出来。”宋羽觞顿了一顿,“和你一起的那位是——人呢?”
他霍然回首,那个立在树下的纤小身影早已没了踪影。
只剩了细柳迎风,轻歌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