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傻话?既是命了,你认或者不认,不都是这个命?因你不认,还就能改了什么不成!比方说你这回带了人去闹了,果然往后她就惧了你会敬着你了?呵,只怕是心里更存了怨,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再行差踏错犯在人手里好给你个永无翻身呢。
你不晓得,正该认了这命,才能塌下心来看清形势,才有出路可言。是为‘置诸死地而后生’也。如你这般,正因自己不肯认了这个‘不如’,才会因一点小事生了大恼,只说旁人如何奸险可恶,却未曾看见自己心里作祟的那点‘不甘’。你若甘心了跟着我这么个不受宠的主子,没有旁的副小姐们那般得脸,今日又哪里来这场气?或者连个起因也不会有了。
你若还想不明白,我指个人给你看看,素云。她还同平儿几个交好的,她若同你一样,看不得旁人奉承平儿几个却不看重她,那可有得闹了。可你看,寻常时候,你在这府里,可听什么人说起过她?哪里有笑话热闹,可有她的事?她便不同人生气,也不与人相争,果然她就过得不如旁人了?‘自心清净,可保永年’,你只想想这话吧。”
司棋一生里,何曾听过这样的话来?她是贾赦那边的人,跟着伺候迎春到了这边呆着,两厢看着,这府里跟红顶白捧高踩低欺软怕硬欺上瞒下有奶便是娘的整套功夫自然都心里有数的。她这回一是气柳家的看人下菜碟儿看轻自己,另一个也是想着这群人自来是你敬她一尺,她欺你一丈的,倒不如闹上一场,让他们知道了厉害,才好说往后的话。
这一场义愤,如今被迎春三两下说得一文不值不说,还把心里想也不敢想的一点怨气都给翻了出来。一时也说不清滋味,只在那里怔怔的。
迎春见她如此,又笑道:“这些话你或者一时想不明白,只留在心里,什么时候对景儿了就拿出来琢磨琢磨。你要晓得,一个人心里常怀了不甘,不止易生事端,还易入歧途,做些顾前不顾后的事出来。我如今也不怕告诉你,我就这样了,你要觉着跟了我心里苦闷,趁早说出来,自然有别的去处让你去的,我也不会怨你,如何?”
司棋一瞪眼:“姑娘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些忘恩负义的小蹄子嘛!”
迎春摇头道:“你还是不懂我的话。你心里有没有怨气不甘,你自体会去。又说什么忘恩负义的话来,你拨来伺候我,我得你相伴,如此数年,不过主仆名分,我又有什么恩义可给你的?什么仆从忠义,都是些虚话。你自去想想方才我说的吧,也不急着答我。”
说了便挥手让司棋自去,司棋无奈,只好换了绣橘上来,自己往外头坐着细想迎春这番言语。
一时邢岫烟回来了,迎春便同她说起此事,邢岫烟笑道:“我说怎么司棋一个人在外头发呆呢,原来是你同她论了回道。”
迎春道:“大嫂子不是常说‘观人知己,动情有因’?在她实际上来,不过是要吃一回豆腐,没吃上,要吃一回炖蛋羹,也没吃上。如此而已。我倒不晓得,她是这么肯动气的人了。若为这个,素日想吃没吃上、想穿没穿上也多了去了,真要一回回认真气起来,她如今只怕该气得上天了才是。
可脱了这两样,旁的皆不曾真到她身上来。不过是看着人家得人奉承,自己却不受看重,相比之下才越发气上了头罢。这不是她自己寻出来的气?本没什么的,这一比,就比出恼恨来了。
又说那奴才眼里没人。说实话,能因此生恨者,多半是自己心里本也看轻了自己的缘故。你看这府里一堆肉眼凡胎,有几个面上心里真敬着大嫂子的?大嫂子难道看不出来?怎么她却从来不会同这些人动气?皆因大嫂子心里从来没有觉着自己不如人过,那些人捧高踩低看低她,她只心里觉着好笑罢了。这才是真的尊贵。
旁人一点轻忽,这里就跳起脚来,追根到底,不过是因为自己心里也看轻自己两分,也觉着自己不如人。却又不肯认这份不如。是以只外头哪个一对景生事,她就急了,因那恰是说中了她心里明知道却又不肯认的东西。但凡这样的,才最易生恨着恼。”
邢岫烟叹一声道:“大奶奶说的‘心投念于物’,岂虚言哉!你这番话,说得再对没有的。你知道我同妙玉乃是旧识,要说起来,她待我也是极好的。只我看她行事,总好走乖僻一路,岂非心中有大挂碍的缘故?只这样的隐痛死穴,本是各人最大的阴私,我也不好劝她。若她能懂你这一路话,才算得解。
她素常好嫌人,焉知不是心底惧人嫌她的缘故?总是少时不知得罪了哪个,被人说成‘妨六亲、祸族人’,才不得已出了家。她这番苦楚埋在心里,寻常自己都不愿去想,自然也更不能容人去提。只如你所言,越是躲着这自己心里明知却不甘之事,就越是扭曲了心力自念,行事言语也乖僻起来。却是自心只能自解,我们旁人又能如何。”
迎春道:“是以我才让司棋好好想想去。虽不指望她一时想明白了,也好歹给她埋了这一路清明,或者什么时候能略明白两分,也是她自己的福缘。”
两人说了兴起,又把各自从前的心路翻了出来细说解析,又笑又叹。常人闷在心里唯恐不够隐秘之事,她们如今却拿来做了养心的药料,只这一点,恐已非常人能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