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想在第二天回家的许凉却未能成行,因为梁晚昕来了。
她没有按门铃,也没有提前打招呼,一缕孤魂一样站在别墅门口。两只眼睛空洞无力,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个盲人。
只一夜时间,她的头发上撒了霜,却永远化不开了。这个处处把自己照料得光鲜亮丽的女人,一下子像老了十岁,时光一夜间收走了她的美貌。
许凉一打开门就开见她在自家门口站成了一截木桩子。愣了一会儿,“你来干什么?”
梁晚昕却一个上前,揪住了许凉的袖子,她乌青的眼袋将眼睛衬得很红,睫毛眨啊眨,哭干了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许凉,我求求你,放我女儿一马,她真的是无心的。轻蕴呢?你让我见他一面!”,梁晚昕泪流满面。
她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昨天一事发,她接到通知就往警察局赶,但却没有批准她见童湘。
一听说童湘很有可能会因为绑架罪而被判好几年的刑,梁晚昕整个人都在发抖。
童湘是她全部的希望,这些年不管在许家受到如何冷遇,为了保住这么一份上流社会的背景,她都不得不咬牙撑下去。
可现在,女儿竟然锒铛入狱,她这么一进去,辛辛苦苦挣下的荣誉,全都毁于一旦。将来……她甚至不敢去想将来。
为了能保住女儿,梁晚昕连夜帮童湘联系律师,但不管哪家律师事务所,都不肯受理童湘的案子。
梁晚昕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切身体会过叶轻蕴在枝州一手遮天的势力。
忙碌了一夜,她又累又饿又冷,在许凉家等了半晚上。尊严和颜面,她都不要了,只要能救出她的女儿。
“阿凉,以前都是我们做错了,童湘她只是一时糊涂,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好不好?”,梁晚昕满脸殷切地看着许凉,企盼着对方能够网开一面。
还不等许凉将梁晚昕的手拨开,后面突然来了一阵力道,将梁晚昕一把扫到一边去。
梁晚昕尖叫一声,跌倒在地上,抬眼一看,许若愚正面色铁青地看着自己。他眼睛里弥漫着夜雾,黑亮得无坚不摧。
“滚!”,许若愚从来没有这样震怒过,“从我女儿面前消失!”
梁晚昕哭得声音都哑了,她直起上半身,跪着膝行到许若愚面前,拉住他的裤脚哭道:“老许,童湘好歹叫了你那么久的爸爸,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呜呜呜……”
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
许若愚此时面色已恢复了平静,平时看起来儒雅的面容,却因为冷漠的眼神显得十分刚毅,“你不用再多说,童湘绑架阿凉,自然有法律审判她。还有,梁女士,我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你的那份,我的秘书会交给你”
梁晚昕听了,整个人怔住了,这消息对她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就指着副市长夫人的名头去营救童湘,可现在,一切都化作泡影。
梁晚昕脸贴在地上,以一个无比卑微的姿势曲着脊梁。她因为许若愚风光过,但今天,她把所有的风光都还了回去。
就像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一旦开始厌恶某个人,连看她一眼都会觉得恶心。许若愚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他把脸撇到一边去,看到路边有一棵树,底下的枝桠生长得还算勉强,顶上的却早已枯死。
许凉见父亲背着两只手,不像是在看那棵树,而是在读它,读得百无聊赖。
她只好小声说:“爸爸,既然来了,不如到家里坐坐”
许若愚点了点头。父女两个都不再看跪成雕像的梁晚昕一眼,进了门里,将那道哽咽声关在了外面。
门外有一摊污泥堵着,门内却暖和清明。
许若愚从未到他们这里来过,眼睛四处看了一圈。空间大却不空旷,布置得很费心,一桌一毯都有来历。
沙发上摆着粉色卡通形象的抱枕,桌上有一两本全英文的财经杂志……
处处都是小夫妻两个的生活痕迹。
刚收回目光,就有人急匆匆下楼的声音。叶轻蕴一边扣着衣服纽扣,一边打着电话,说到一半,看到不仅他以为失踪了的许凉在家,连岳父也来了。
叶轻蕴愣了一下,笑道:“爸,您来了?”
许若愚点了头,“要出门么?”
看了许凉一眼,叶轻蕴便说:“也不是什么急事,既然您来了,我打电话给司机,让他不必来接我”
许若愚:“不用特意陪我,我也不会久呆。你陪着阿凉就行了”
叶轻蕴笑说:“嗯,阿凉有我照顾着,您放心”
许若愚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对她没有不尽心的”,他垂下眼睛,看着茶几角,声音里带着沧桑落寞。
因为他自己整日沉浸在对命运的怨恨当中,对许凉未免疏忽冷漠。叶轻蕴一直帮他扮演父亲的角色,这让许若愚既欣慰,又惭愧。
见父亲面上沉郁,许凉突然想起说,“爸爸,我给你泡茶吧,家里各种茶都有,想要哪种,我泡给您喝?”
叶轻蕴笑她:“你这语气,家里真被你说成开茶馆的了。就你的技术,少浪费茶叶了”,说完便起身,要去拿茶具。
许若愚拦住他说:“别忙活了,我的司机和秘书就等在外面,时间也差不多了,还有个会要开,我就不多留了。茶我记着,下次再来喝”
看父亲明明坐在那儿,总觉得他身上的孤独与这个家格格不入似的,许凉不禁感到一阵心酸。她没多想,拉住他的手说:“爸爸,你好不容易来一次的”
许若愚已经不记得女儿已经多少年没有像现在这样,拉着自己的手叫爸爸。眼泪熏得他眼珠又胀又辣,许若愚拍拍许凉的手,哑声道:“好啦,女儿,爸爸改天再来看你,好不好?”
这声阔别已久的“女儿”,让许凉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掩饰地垂下眼睛,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许若愚真想像她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顶,但最后手攥成拳头,还是没有伸出去。
他跟叶轻蕴道了别,便转身往屋外走去。
隔着窗玻璃,许凉看着父亲头顶的白发在阳光中闪得有些刺眼,他挺直的脊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微微佝偻了。
这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唇痛哭起来。许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疼过父亲,当年不止是她失去母亲,他也失去了最爱的人。
他用了几十年,也没能从那个噩梦里走出来。他已经把这条孤独的路,走得早生华发,满身疲惫。
叶轻蕴将许凉揽在怀里,拍哄道:“不哭啊,乖,都过去了,你对他的心,他都知道”
她把脸埋在他怀里,一边哭得声嘶力竭,一边叫着爸爸,眼泪成串扑簌扑簌落在他胸口,叶轻蕴的外套表面都被浸湿了。
叶轻蕴从未见她在自己面前哭得这么难过,他心疼得揪在一起,拧得心跳不齐。手足无措得拍哄着,但总也哄不好。
再大的风浪也不如此刻棘手,叶轻蕴捧着她盈满泪珠的脸颊,皱眉疼惜道:“你要我怎么做,你才不哭?”
许凉咬住下唇,哽咽着说:“九哥……我爸爸他好难过,我感受得到,他以前一定很爱妈妈——”
叶轻蕴只能将她抱得再紧一些,“傻乖乖,这一切都不是你能改变的。月亮还有圆缺呢,更何况是人?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阴差阳错,爱捉弄人。但它又不仅只有坏的一面,就像小时候我第一次在那棵合欢树下遇见你,命运就将你许给我了”
许凉被他温柔的声音安抚了,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哽咽着说:“我本来想问童湘说的是不是真的,可看见爸爸那双忧郁的眼睛,我问不出口。以前只觉得他不爱笑,是因为在官场上本就需要沉稳;现在才知道,他一点儿都不快活,他不快活了大半辈子……”
说着说着,她眼泪又收不住了,叶轻蕴一边用手给她擦眼泪,一边轻声道:“不说了,不说了,今天你眼睛跟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流起来就关不住”
她正伤心呢,他却说些不想干的话,许凉在他肩头上锤了一下,含泪瞪了他一眼。
叶轻蕴抿唇笑了,亲了亲她的眼睛,说:“眼睛都哭肿了,等会儿有你疼的”
她捂着眼睛,说:“现在就开始疼了”
他笑叹了一声:“还真娇气,把眼睛闭上,我给你按摩一下穴位”
她果真照做,闭上眼睛向着他,满心的信赖。叶轻蕴却抬起许凉的下颌,轻轻地含住了她的下唇。
这是个不带*的亲吻,只有疼爱和安抚。她刚哭过,嘴唇上有淡淡的咸味,于是这个吻就有了大海的包容和宽慰。
梁晚昕去见了许凉之后,便一病不起了。她昏昏沉沉,梦见童湘隔着牢狱哭喊着救她。梁晚昕额头上汗珠遍布,抓着被子的手青筋暴起,她嘴里碎碎念着什么,没人听得清楚。
忽地,她听见一声枪响,醒了过来,重重喘息着,这才发现那枪声只是在梦里听到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只觉得烫得厉害,那张离婚协议书就放在床头柜上,等梁晚昕一转脸就看到了。
没想到许家这么心肠毒辣!她手一紧。将那张纸抓出一道呻吟来,不一会儿就成了皱皱的一团。
梁晚昕掀被下床,蹒跚着走到了浴室,镜子里的自己,苍白得她不敢相认。全身的疼痛使她每一个动作都尽量小心,不使疼痛加倍。
几乎是咬着牙化完妆,穿上衣服,梁晚昕打开门走了出去。
没想到守在走廊上的,是叶家的微娘。
微娘年纪比梁晚昕大,可此时在灯光底下看着,那样子却比梁晚昕更受看。她满身威严,听见响动,微微偏了一下脸,余光瞟了梁晚昕一眼,淡淡道:“协议签了吗?”
梁晚昕冷笑一声:“我凭什么要签?只要我女儿在牢里一天不出来,那许家一天都别想过安生日子!”
微娘的语气依然波澜不惊,“你嫁进许家这么多年,到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世?你大可以把许家搅得天翻地覆,但同样的,童湘的刑期会无限制地延长,刚开始是七八年,后来是十年,二十年……说不定等她出来,只能到你坟前上柱香了”
梁晚昕哽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微娘的目光凌厉地刺向她:“王法?阿凉是许家和叶家的宝贝,你女儿动她之前,你们怎么不知道要研究研究这两个字的含义!就算许家要什么王法,叶家也绝不会认这两个字!”
梁晚昕被微娘的气势震得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她瑟缩着目光,竟不敢同她对视较量。
微娘却一步步逼近,像踩在梁晚昕的心跳上,“劝你识时务一些,你们母女两个,已经折进去一个,另一个,总要懂得明哲保身不是?”
说完,不再看她一眼,微娘径直下了楼,在楼下对许家的小阿姨说:“给梁女士整理一下她的东西,她很快就不是许家的女主人了”
小阿姨喏喏应是,上了楼,看以前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女人跌坐在地上,抿了抿唇,大着胆子进了她的卧室,拿出行李箱来,将梁晚昕的东西一股脑塞了进去。
梁晚昕离开了许家,她没有签下那份离婚协议书。许家已经没有她的立锥之地,那里像一个冰窖一般,只有无尽的冷漠,还有许家老爷子阴鹜的眼神,她心里预感到了,那位老人这次不会放过自己。
她很害怕,所以必须要走。可梁晚昕无处可去,她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光鲜亮丽:银行卡是许若愚的副卡,他已经到银行办了终止,所以她几乎是净身出户。
梁晚昕望了一眼天空,眼睛又干又疼,但还是止不住流泪,这样一份长久的湿润,让她以为天上在下雨。
还好不是真的下雨,因为她已经无家可归。
这时候她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手忙脚乱地从自己包里翻找一张银行卡。她望着手里唯一的希望,眼睛闪闪发亮,幸好,幸好没把这笔钱转给许若愚,这下她有钱给童湘请律师了。
这边梁晚昕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这张银行卡就像大力水手的菠菜,又给她全身灌满了力气。
她把高跟鞋哒哒地踏在广场上,经过广场喷泉池,一路往前走了。
潘家也有这么一处喷泉池,在宅子修建初期本来没有,是后来潘承铭让人来家里保修的时候才突发奇想,弄了一个。
但潘老不喜欢这些花花噱头,又说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来,家里也没兴致观赏,后来索性用池子养了些小鱼,小东西们也不挑地方,活泼泼地在里面安居乐业。
今日天气好,潘老没出门,穿着一身简朴的布衣布裤,拿着剪刀剪着树上的枯枝。
地上有些枯黄的草,扫湿了他的裤脚,老人家也不理,只是专心专意做眼前的事。
不远处站着他的警卫员,各个都精神站着,看老人家喘着气将枯枝扔到一边,也都不出手帮忙。
只因潘老不许。
他老了,高处的枝桠够不着,只能望而兴叹,不知如何下手。
这时候高处的枯枝忽地被一只手压下来,递到他面前,让他去剪。
潘老扭头一看,那个身姿修长,仪表如芝兰玉树的年轻人就站在自己身后,嘴角有一抹温和的笑容。
他把目光放得更远一些,男子身后的女子眉目如画,容貌清绝婉丽,目光流转之间,不胜风情。
许凉笑着走过去,对叶轻蕴嗔道:“你知道捉住树枝怎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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