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垣进了病房,许久没见,宁嘉谦似乎还是他成人之后,来探望自己时的样子。清俊的面容,淡雅的气质,还有一双闭着的眼睛里面含着的与世无争。
宁嘉谦的手放在身体两侧,赵垣想去碰一碰,但手伸出去之后,却落在白色的被单上。
他想自己再婚之后,却一直没有孩子,是不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罚自己曾经放弃了这样好的一个孩子。
如果当年没有逼着嘉谦做那么残忍的决定,是不是如今一切都会是新的面貌。
赵垣在一片哽咽声中沉默,接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他满心装着愧疚,痛惜,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恐惧。
许凉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一向沉稳的中年男人泣不成声,她很能理解赵垣的心情,因为都对宁嘉谦怀着自责。
到现在这个地步,除了等待,接受结果,好像没有其他路可以选择。
到了晚上,所有人都聚齐了聊天,畅谈以前和宁嘉谦一起时发生的趣事。
每个人眼睛里都闪动着泪光,但都笑着。他们不想把这一晚当做悲情的告别仪式。
许凉和宁嘉谦以前的关系最为密切,她说了很多。
“我还记得那时候刚到这座城市,搬到嘉谦的公寓去。他帮我把一切都收拾好,就要急着去上班。那时候我把自己的多肉植物种子一起拿过去了,可他家里没有花盆啊。我就在桌上看见几只碗,抖机灵把种子和土放到碗里去。嘉谦上了班回来,看见之后很无语,说那是他专门为我准备的餐具”
病房里笑声一片。
有护士和病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明明是个九死一生的人,病房里怎么会这么热闹呢?
中途许凉想着太晚了,该给叶轻蕴打个电话报备一声,便出了往病房门口走去。
打开门,走出去,她才发现有个颀长身影靠在一旁的墙壁上。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叶轻蕴脸色不太好,“我看你很晚了都没回家,便过来看看”
他本不该上来的,现在仍然后悔。不在这儿,也就不会听到那么多关于她和宁嘉谦的事。
不难相见,他们曾经有多相爱。
一想到这个,叶轻蕴全身嫉妒地作痛。
在美国的时候,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回过家。
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回家过年。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许凉了。所有关于她的消息,都是从夏清江嘴里露出来的。
他到了家里顶层的阁楼,那里最高,从窗户口可以看得很远,甚至是大门外的景象。
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自己期待的身影出现。他点了一根香烟,袅绕的白烟笼罩在眼前,就在这朦胧当中,他看见两道身影从远处朝许家的方向走。
许凉穿着米色的大衣,好像比以前看着更高了一些。她身边的男子身材修长,有些清瘦,太远,看不清他的容貌,可想必是很清秀俊朗的男人。
叶轻蕴吸进去的那口烟忘了要吐出来,慢慢地,它好像在嘴里渐渐凝结,成为实心的毒药。咽下去,五脏六腑都痛。
他永远忘不了那种有人用刀在心口凌迟自己的滋味。
就在刚才,在医院的走廊上,他听着许凉的欢声笑语,那感觉又从身体深处萌发,于周身横行。
许凉看他默不作声,有些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叶轻蕴在心里深深吐纳,最后抿唇道:“没事,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许凉迟疑一会儿,道:“那我进去跟他们说一声”
他点了点头。
重新进了病房,说自己明天会早些过来,跟众人道了别,她出来了,手里拿着自己的包。
“走吧”,叶轻蕴率先迈步,看了她微红的眼袋,就知道这是哭过了。心里异常复杂,但又不想让她看出来,便掩饰着故作轻松地说,“明天,有多少把握?”
她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医生说照他的情况,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可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状况,出现的可能更大一些”
许凉的声音越来越细弱。
叶轻蕴拉着她的手,说:“大家都尽力了,你也是”
是这样吗?许凉心里却没有轻松多少。如果宁嘉谦没有出车祸,听见自己自己结婚的消息,又会多久才能开始没有她的人生呢?
所以她才会觉得,是自己给他造成了不幸。
夫妻两个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地回到家。
他们同时忘了还有吃晚饭这件事,叶轻蕴上楼去洗澡,许凉则独自坐在明亮的课客厅里,一动不动,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许凉在楼下发了很久的呆,才恍惚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只见叶轻蕴站在楼上,对她说,“时间不早了,快睡觉吧”
她现在才想起还要睡觉,起身发现自己骨头已经坐得快僵掉了。
上楼之后,进了浴室洗澡,打开水才发现自己忘了拿换洗的衣服。她赶紧把水关掉,围了一张浴巾,出去。
叶轻蕴看着她急匆匆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许凉的回答明显慢一拍,“哦,东西忘拿了”
叶轻蕴目送她的身影重新进了浴室,皱了皱眉头:明天才开始动手术,她便心不在焉;如果宁嘉谦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吗?
他忽然有些生气,还有一些恐慌——如果宁嘉谦真的醒过来了,那么自己和许凉之间,又会添多少障碍呢?
叶轻蕴默默地上床,背着浴室门的方向躺下。
许凉满心的紧张,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安和异样,上床之后关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睁着眼睛等着漆黑的天花板,又不敢翻身吵醒他。
等到半夜,仍旧毫无睡意。羊都数了很多只,但仍拯救不了她的失眠。
同时她发现自己头很晕,全身都僵掉了。
许凉坐了起来,轻手轻脚穿鞋下床,尽量不制造声响地出了房门,到以前自己住的那间房内躺下。
终于可以送一送筋骨,她舒了一口气。
整个晚上,许凉睡眠少得可怜。大概总共也只有那么一两个小时是睡着了的。
她听见门外有人好像在叫自己,但怎么样都睁不开眼睛,也不能回答,像陷入梦魇一般。
最后叶轻蕴才在这间房里找到她。
此时天还没有完全亮,他在一片蒙昧光影中看见她蜷缩在床上,他心里忽然有些无力。
因为自己不仅不能帮她解除这个困境,还有阻止她去自我救赎的冲动。
等许凉醒过来,天色已经大亮。她头晕目眩从床上坐起来,恍惚记起来,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可是头真的很疼,太阳穴那处有根神经突突地跳着,痛得胃里翻涌,有想吐的感觉。
她忽地睁大眼睛,想起今天是宁嘉谦动手术的日子。赶紧掀被下床,回到卧室里洗漱换衣服。
这过程中,她时不时空出一只手来按住太阳穴。
等许凉跑到楼梯口,因为头痛难当,昨晚又没吃饭的缘故,脚下一软,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等叶轻蕴跑过来查看已经迟了,她倒在地上,身上有很多伤口。
可身上的痛都比不上心里的那份着急,许凉试图爬起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天花板在头顶上打转。
叶轻蕴跑过去,将她抱起来,心疼得要命,看她处在昏迷边缘,连忙唤道,“阿凉!阿凉!”
许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哪里都疼,疼得痉挛。
叶轻蕴抱着她大步往门口,这时候她终于攒了些力气,虚弱道:“送我去祈安医院”
他愣了一下,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你自己都成现在这样了,还去医院做什么?”
“我要……我要看着他进手术室”
叶轻蕴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怒不可遏地说:“他对你真就那么重要,比你自己的身体还重要?!”
许凉靠在她胸口,只觉得他刚刚的怒吼在自己耳边形成回音,嗡嗡作响。她强打起精神,说:“如果今天手术没能成功,去送送他,就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了”
叶轻蕴顿住脚步,看着怀里伤痕累累的她,忽然问道:“如果今天做手术的人是我,你也会尽心到这种份上么?”
全身的痛楚让许凉听觉有些失真,她皱了皱秀气的眉头,问道:“你说什么?”
他抿唇不语,片刻后说:“没事”
最后叶轻蕴还是遂了许凉的心愿,将她送到祈安医院去。
他将许凉送到宁嘉谦病房门口,没有和其他人照面,转身去了护士台,说:“宁嘉谦病房有位女士身上有伤,麻烦你们派个人过去帮她包扎一下伤口。我知道医院的规矩,等会儿我的助理会过来处理”
护士小周一抬眼就看到面前这道挺拔隽秀的身影,愣了两三秒才结结巴巴地应下,“好……好的”
叶轻蕴冲她微微颔了一下首,才转身离开。
小周叫住旁边正检查药品的另一位护士,好奇地问道:“刚刚那人,看着怎么那么眼熟?”
那位护士奇怪地看过去,“怎么了?”
小周摸着下巴寻思着,“怎么看怎么像那位叱咤风云的华闻总裁叶轻蕴”
护士立马直起脖子,四处寻找,“哪里?”
小周:“好像真的是他!天呐,我有一种受神明眷顾的幸福感”
护士垂头丧气,这幸福感当中没有自己的份。
上午十点,宁嘉谦被推进手术室。
池明宇换好手术服,快要进去之前,对满脸担忧的许凉点了点头,让她放心。
后来wells也和他的助手也进去了,室外“手术中”的灯光亮起来,所有人都揪着一颗心。
没有人哭,都在走廊上等着。外面灿烂的阳光把人的脸色沉得更暗。
他们都提不起说话的兴致,兀自保持着最初的姿态坐着或站着。
突然从走廊那头徐徐走来一个小护士,端着医药盘走近了。
连她也觉得这里的气氛死寂一般,声音弱弱地问了一句,“哪位是许凉?”
好一会儿,旁边的宁嘉柔推了推她,许凉才反应过来,说:“你好,我就是”
护士对她笑了一下,“有位先生说你受伤了,让我过来给你处理一下”
许凉刚想说不用了,脑海里忽然跳出叶轻蕴的身影。缓缓点头说:“那么,麻烦你了”
护士把许凉带到旁边的病房,找了一个空床位让她坐下。
看到她身上有好几处磨破皮,还有淤青,护士担心道:“用不用去拍个片?”
许凉偏头痛仍没有缓解,她说话有些费力,“谢谢,不用了”
护士看她不怎么想说话的样子,也识趣地闭嘴,不再多言。
手术一直进行到下午才完成,中途有护士出来取血,说宁嘉谦一度心跳停止,两个医生正在抢救。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心头都被电击了一下。宁嘉柔和卫晓枫小声地啜泣起来,许凉像个石头般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坐在那儿等了千年。
可最后宁嘉谦被推出来的时候,情况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手术成功了,可他人很虚弱,被送进了ICU。
三年前做手术,要么醒,要么成为植物人;这一次是要么醒,要么准备后事。
所幸赢了第一仗,至少他活着下了手术台。
许凉由衷地替他高兴。上天仍然在眷顾善良的人。
大家只能在病房外面看宁嘉谦现在的样子,心脏监护仪“嘀嘀”的响声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天籁一般的声音。
许凉虚弱地舒了一口气,她的脑袋里的神经已经痛得快蜷缩成一团。
于是去了池明宇的办公室,问他有没有止痛药。
池明宇做了好几个小时的手术,虽然累,但因为宁嘉谦的存活,他又显得神采奕奕。
他有些担忧地打量着许凉的脸色,“生病了?”
她不敢点头,头动一下痛感更强烈,“一大早起来就,痛得快要裂开”
“我给你开张胆子,你去做个脑补ct”,他声音里带着医生的威严。
许凉说不用,“你不给我就到外面的药店去买”
“手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摔了一跤,不过已经上了药,现在已经不痛了”
池明宇长长叹了一声,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止痛片给她,“止痛药不能多吃,你该多休息”
“没关系”,她还是这样说。从他手里接了药,吃下,等着药效发作。
“用不用去我的值班休息室去睡一觉?”,他提议道。
许凉扯了一下嘴角,“算了,我要是去了,明天医院肯定绯闻满天飞。毕竟你的一举一动全员关注”
池明宇皱了一下眉,她简直跟叶家那位脾气一模一样,倔得要命。
知道宁嘉谦现在情况比较稳定,许凉下午离开得早一些。吃了止痛药,现在她脑袋晕晕乎乎,快要撑不下去了。
便打了电话给司机,让他来接自己。她在车上就累得睡着了。
到了家门口,车停了好一会儿她才醒过来,头痛缓解了不少。
下了车,进门。刚想上楼去泡个澡,才记起自己满身是伤,不能沾水。
上楼之后,她只能接水把没伤的地方擦洗了一遍,换了睡衣之后,又上了床。
等她这一觉醒过来,天已经黑了。开门一看,楼底的一片黑暗,叶轻蕴还没回来。
回房后,许凉给他打了个电话,叶轻蕴好一会儿才接起来。他那边很吵,“喂”了好几声才听到许凉的声音。
她眉头皱了皱,问道:“你在哪儿?”
他走到静处去听,“有几个外国朋友过来,我负责招待”
“哦”,她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话要说,头痛的后遗症让她的思维总是慢一拍。
静默片刻,叶轻蕴开口问道:“今天的手术结果如何?”
许凉语气中带着欢欣,“还不错,接下来就要看他能不能醒过来了”
“那你……明天还要去医院?”,他少有这种迟疑语气。
许凉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复杂,说:“是,这几天很关键,他其实并没有脱离危险期”
叶轻蕴卡在那儿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声,说:“有人叫我过去,我先挂了”
“好,早点回家”
两人道了别,收了线。许凉呆坐在床上,现在才回过味来,他似乎有些郁郁寡欢。
但她又想不出其中缘由,想着等他回来后,再问问。
因为一个人在家,许凉的晚饭吃得很潦草。喝了一碗蔬菜汤,就感觉胃里已经八分饱。
她收拾了厨房,从里面出来,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已经十点了。可家里另一个人却还没回来。
许凉看手机头昏脑涨,便打开电视。里面演的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后来出着神就睡着了。
她感觉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一下子惊醒了。才发现叶轻蕴正坐在旁边,仔细检查自己手臂上的伤痕。
许凉揉了一下眼睛,“回来了?”
他抿抿唇,“嗯,身体哪儿不舒服吗?”
她突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香水味,眼睛里面慌乱了一阵,撇过头去,心不在焉地答道:“护士已经帮我包扎过了,没事”
叶轻蕴松了口气,说:“这就好”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片刻,他才伸出手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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