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与加入仙武联盟的几脉武道头领亲自上青华宫悼唁,当场对柳梢下了格杀令。
青华七重阶,一道蓝影拾级而上,沿着宽阔的白石道大步走向通玄殿。风卷起长长的白色发带与黑色发丝,随蓝袍后摆起伏,风姿潇洒。
两旁弟子却无心欣赏,多数都带着责怨之色,连平日最崇拜她的女弟子们也不出声。
卓秋弦全不理会,径直从他们面前走过,入殿跪下:“卓秋弦前来领罚。”
高阶上,众掌门仙尊左右列坐,脸色都不好。
“魔宫果然是在调虎离山,可恨!”祝冲终是忍不住道,“青华宫把守仙界通道,怎能让外人随意进出?那女娃吸收魔婴之气,修为增长骇人,这岂不是放虎归山!”
商镜端坐中央主位,略显憔悴的面容看上去倒更加威严,只是多了一丝黯然。他在归途中闻知洛歌噩耗,接着就被尸魔石兰缠上,然后是魔宫再犯人间,根本来不及喘息,他一边处理城防,一边暗暗担忧未来局势,待事情平息便日夜兼程赶回青华宫,奔波之苦全顾不得了。
商镜沉声道:“秋弦,你这次也太疏忽了!”
旁边卓姓长老毫不客气地责骂:“看你往日做事还谨慎,原掌教才临时将青华宫托付与你,想不到你这些年在外毫无长进,令人失望!”
卓秋弦头也不低:“是我轻信于人,致使罪魔逃脱,我愿受罚。”
她向来敢做敢为,许多大弟子都站出来为她求情。
苏信忙上前道:“此事不能全怪卓师姐,那位诃那仙长自称见素真君于他有半师之缘,又会重华宫术法,见素真君自幼便有聪慧机敏的名声,颇能识人,因此卓师姐才没有防备。”
万无仙尊也道:“发生这种事,两个孩子哪能想那么多。”
“若要罚,不应只罚卓师妹,”谢令齐站出来,走到卓秋弦身旁跪下,“我亦有失查之过。”
旁边一名青华大弟子忙道:“人又不是师兄你引进来的,与你何干。”
谢令齐摇头:“我与卓师妹受诸位掌门之命镇守青华宫,卓师妹轻信于人固然不妥,但我既知此事,仍不加防备,也是疏忽,此事若有十分过错,弟子与卓师妹便各占五分,要罚也是一人一半才公平。”
此事说来真不怪他,他分明是在为卓秋弦分担,众弟子不约而同地面露钦佩之色,等着商镜决定。
商镜沉吟,迟迟未表态。
几位青华长老甚为感动,纷纷道:“好孩子,不关你的事,快起来。”
卓秋弦原是青华后辈里最拔尖的,如今晋升在即,受罚定会耽误修行,青华优秀的后辈就这几个,又没了商玉容,众人口里责骂她,其实还是心痛的,只是放走害洛歌的凶手,谁都不好说情,谢令齐身为南华首座弟子,他开口最合适。
“我做的事,我自领罚,”卓秋弦淡淡地道,“你要做好人却与我无关。”
她毫不领情,连商镜都有些尴尬,不好下台了。
谢令齐清楚她的性子,微笑:“我因有过而受过,师妹多虑了。”
放走害洛歌的凶手,南华派几名大弟子早就愤怒不已,见卓秋弦不通人情,一名弟子当即冷笑:“当日师姐让那位诃那仙长去禁魔坑,谢师兄原本要跟去,却被师姐留下来说话,我们在旁边瞧着,师姐怎么也不像是疏忽……”
不待原西城喝止,卓秋弦便冷冷地道:“当初柳梢也有害玉容的嫌疑,洛歌能救走她,如今她有嫌疑害洛歌,我为何就不能放?”
她这么直接顶回去,竟堵得南华众人紫涨了脸,无言以对。
“秋弦,不得无礼!”商镜呵斥。
“弟子愿自逐人间五十年,必立功一千,炼疫药三万,斩除尸魔石兰以谢罪。”卓秋弦说完,也不理会众人,站起来径直出殿去了。
殿内气氛更加尴尬,说来她也不过是疏忽,这等惩罚已经很重,实在没理由再追究。加上商玉容与洛歌先后出事,仙门出色后辈已失其二,众人心理上难免也会宽容些,只有祝冲哼了声,对她这种我行我素的风格甚是不满。
南华派最优秀的人物陨落,身为掌教的原西城心中悲愤比旁人更来得深刻,然而碍于洛家与卓家的渊源,他也不好过于责怪卓秋弦,终是开口道:“罢了!”
眼见谢令齐还跪在地上,洛宁走到商镜身旁劝道:“谢师兄也不是故意的。”
众掌教纷纷道:“重罚了一个,没理由再罚第二个。”
商镜点头示意他起来,又皱眉道:“那个诃那自称受过见素真君指点,即是仙道中人,他怎会出手救这柳梢?”
“还用说?”祝冲道,“他定是被那魔女花言巧语骗了,当初沧沙仙尊不也误信了她!”
噩耗公开,众掌门弟子自发改称洛歌尊号。想天罚之后,仙门千年无天仙,更兼魔宫侵扰,咒仙术几近失传,剑仙术亦少有大成者,公认仙门第一的紫竹峰术法也不复当初,重华宫一脉本就单薄,到洛歌这代,洛宁残缺,武式微失踪,羽星湖离开,另几名弟子为抵御魔祸死的死伤的伤,洛歌自幼天赋出众,受命担起承继重任,百年前仙门遭逢大劫,他出关促成仙武联盟,弥平魔祸,仙门方有休养的机会,近年晋升的弟子成倍增长。他这一生可谓极其简单,前半生闭关修炼剑术,后半生为六界奔走,所立功劳已数不清。绝顶剑术,百年功绩,仙尊之名他完全受得起。
提到他,众人皆黯然,一名弟子大声道:“我等必定要擒回魔女,报此血仇!”
在场弟子都高声附和。
商镜不禁脸色一肃,未等他开口,祝冲便喝道:“住口!沧沙仙尊之事固然令人痛心,魔宫亦是可恨,但我等斩杀魔女是为六界安危,不是为了报仇!”
弟子们被骂得惭愧而退,个个垂首不敢作声。
商镜亦严厉地道:“身在仙道岂能执着于仇恨,尔等需谨记祝掌教的教诲。”
天山派掌教睢和咳嗽了声,道:“眼下妖界内患未平,不足为惧,唯有魔宫,恐怕会再度兴风作浪。”
他们要商议事情,众弟子忙退出殿外。
一名武修者早就等在外面,见了苏信忙作礼:“侯爷请师弟过去一叙。”
处理卓秋弦是仙门内事,商镜自然没让武道首领参与,武扬侯这次在青华宫停留了快半个月,算算日子也该回去了。
苏信忙拉洛宁:“走,我们过去吧。”
那名武道弟子咳嗽了声,笑道:“侯爷有礼物要送洛姑娘的,不过这次是让师弟单独去说说话。”
苏信皱眉:“宁儿又不是外人……”
洛宁打断他:“苏伯伯定然有要事嘱咐,你快些去吧。”
苏信也觉得有理,说声“晚些来找你”,就跟着那弟子匆匆地走了。
洛宁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看不见了,才低头。
“宁儿,”谢令齐拍她的肩膀,“师兄在呢。”
洛宁笑了,摇头:“我没事啊。”
迎雁峰的客房院子里,武扬侯端坐在石凳上,披着厚紫色披风,双眸依旧炯炯有神。方卫长与两名侍卫站在他身后,见到苏信进来都作礼称“世子”。
没等苏信说话,武扬侯便开口道:“他入了仙门,你们不必讲这些规矩。”
方卫长等人答应。
苏信果然高兴了,上前作礼:“父亲!”
武扬侯挥手示意他起来。
“父亲要回去了?”苏信坐到他身旁,父子难得有这段相聚的时日,如今即将分别,难免不舍,“我有空回去看你。”
天下父母心,恶人也是一样。从商镜口中知道儿子修行顺利,可望得仙骨,武扬侯欣慰不已,当初将他送入仙门果然是对的:“你只管用心修行,切不可惦记我,误了正事。”
苏信答应:“父亲有何要事,连宁儿也瞒着?”
武扬侯没有立即回答,方卫长几人知趣,连忙退出院门外。武扬侯这才道:“命魂残缺,轻易是治不好的,该远着的,就远着些。”
苏信脸色微变:“父亲这话什么意思?”
能与紫竹峰结亲,武扬侯最初是欢喜不已,然而如今洛歌不在了,洛宁天生残缺,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人仙观念始终有利益之别,武扬侯为了儿子,哪肯接受这样一个儿媳妇:“她不能修炼,将来只会拖累你,耽误你的修行大道!”
苏信忙道:“我会用心修行,不会耽误大事。”
“她修不得仙骨,迟早会老去,你那时还要对着她?”
“我给她找药!”
武扬侯冷笑:“你这点修为能去凶险之地找药?如此,你这一生都要为她奔波,哪里还顾得上修行?”
苏信噎了噎,涨红脸站起身:“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无论如何,我绝不能弃她不顾!”
武扬侯早料到他倔强,拍桌呵斥:“放肆!我送你入仙门,是为苏家后代着想,你竟全不体谅,心里还有没有为父,有没有苏家祖宗!”
苏信脾气本就软弱,一时被骂得无言以对,对峙半晌,终究是放软了语气:“洛师兄出事,我就弃宁儿不顾,同门师兄弟将如何看我?父亲希望我在仙门立足,总该我着想。”
这话却也有理,武扬侯哼了声:“好皮囊的女人多的是,过些时候再慢慢远着吧,走了!”
他说完就带着方卫长等人去向商镜辞行,苏信哪还有心情挽留,想到洛宁的境地,顿时越发酸楚心疼,连忙过去陪她说话了。
久别的虚天魔宫依旧保持着一片混沌的状态,游走的污浊烟气被驱散在结界之外,不见蓝色幻海,只见层层云潮荡漾,映着月色,颇有几分朦胧飘逸的美感。
柳梢并不会欣赏这种美感,若非走投无路,她也不想来这里。
孤寂乏味的柳家园子,残酷罪恶的武扬侯府,幽美庄严的青华宫,以及奇异凶险的大荒……每个地方都有不好的经历,却又多多少少有一些她想要留住的东西,无论哪一处都比阴暗污浊的魔宫好多了。
柳梢常常想到那遍生翠竹的孤绝仙峰,以及淌着四海寒水的冷寂宫殿。尽管没有多少内容,她总是在闹脾气,仙者总是在殿内处理事务,可那段记忆是她有生以来最真实的。
大荒那一夜,阳夹山雨水激流,浮波的仙影终是烙在了她的心头。
“用你的命,也许能换更多人活下去,你怕死么?”
“想活下去,没有错。”
同样的风雨夜,她记得那个怀抱,却没料到他的决定,她常常会想,当时那双眼睛里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察觉魔丹气滞,柳梢收回思绪。
随着报仇之念放下,她一度放弃修炼,可如今为了守护,她必须走下去,守护他所守护的东西,哪怕伴随着魔性的危机。
行功完毕,柳梢看了眼远处云海上的黑色人影。
这些天他似乎一直都站在那里,没有来缠她,也没有离开。
柳梢是真的奇怪了。
不肯放弃,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执著?
柳梢径直出了结界,她最近伤势已经痊愈,便想起洛歌的话,叫住几个魔兵吩咐道:“你们去大荒,打探尸魔石兰的下落,回来告诉我。”
魔兵迟疑:“这……”
“你们敢不听!”柳梢威胁,如今她要收拾这几个小魔绰绰有余。
“你有资格命令谁?”洪亮的声音喝止她。
“圣君。”众魔兵敬畏地俯首。
来人穿着蓝黑衣袍,鬼眉短髯,面相凶恶,正是天护法劫行,也是如今的魔尊徵月,名副其实的魔宫之主。
柳梢有些惧怕他,不由后退了步。
徵月对她看不上眼,冷哼:“魔宫给你容身之地,想要地位,就拿出实力让本座看。”
柳梢壮着胆子道:“食心魔说过,等他修炼大成就会扫平魔祸,魔宫不该对付他吗?尸魔石兰是他的帮手……”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微月打断她,袍袖一挥就消失了。
魔宫与侯府一样,毫无地位只会自取其辱。柳梢总算认清事实,没敢再生事,垂头丧气地回到云海结界里。
空阔的云海上,颀长身影依旧站在那里,披着清淡的月光,任凭身畔云雾游动,犹如传说中的月之神。
见她回来,他微微侧了身。
他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只是看着一切发生,从不曾提醒过她。
柳梢在不远处的云榻上仰面躺下,望着结界外昏昏的天空发呆。
虚天夜空,那片薄薄的月亮似乎永远都是一个样子,凄凉地挂在那里,月下时而掠过烟云影。
“月亮。”她突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