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主脸皮有些颤动,却没抬起目光来直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知道,这真的就是答案。
因为世界不会破灭,因为他们竹海不会有丁点损失,因为竹主想激出那个远隔云端,所以他,连带着一整个无边竹海,都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还将那些景浩界世界原本可以用于缓解局势的灵宝都秘而不宣。
净涪佛身盯着竹主,半响没有说话。
还能说什么?
说让他睁眼看看那些还在无边暗土世界里沉沦挣扎的残魂?说让他抬头去看一看那冥冥之地狼狈凄惨的景浩界天道?
没用。
净涪佛身再清楚不过了。
没用的。
别说竹主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就是他不知道,他作为一个修士,既然当初他做出了决定,那么对他做出决定所造成的后果,他就不会后悔。
竹主是这样,其实净涪也是这样。
也就是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净涪佛身,是秉持净涪一线善念而生出且不断修持的净涪佛身,才会有他此刻胸腔中的那点不平静。
可若是换了净涪本尊或是净涪魔身站在这里,那就只能听一声响,再无其他,更别说要去以此质问竹主了。
净涪佛身垂下了眼睑。
修士与凡俗,强者与弱者,甚至是同样身为凡俗的人与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划分出界限,都会因为各自心思的差异,而表露出不同的态度。
善与恶,本就难分......
竹主自然察觉到净涪佛身那一霎那低落下来的情绪,他心中称奇了一声,却也没打扰,只等待净涪佛身自己回转过来。
当然,不打扰除了竹主本人的意愿之外,他也不能确定自己倘若真的做出些什么,能从面前这个比丘身上得到些什么反应。
净涪佛身很快收敛了胸中情绪。
竹主顺手取过茶壶,给净涪佛身添了一遍茶水。
净涪佛身无声谢过,端起茶盏拿到唇边,慢慢啜饮。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端着茶盏,慢慢地啜饮着。到得杯中茶水饮尽,净涪佛身便从位置上站起,合掌和竹主拜了一拜,直接道:“告辞了。”
竹主抬抬手,也不留,只道:“慢走。”
净涪佛身转身,缓步走出竹楼,又沿着那一条重新被绿竹们让出来的道路走出了竹海。
他站在竹海边上顿了一顿,将他从竹主那边得到的所有信息送去给本尊之后,便就抬眼往净音那边厢看了一眼。
净音此时正在跟岑双华商议事情。
净涪佛身侧耳听了一下,知他们是在商量着处理混沌之地中的事务,一时半会儿都不好抽出空闲。
净涪佛身也没打扰,抬头寻找了一遍位置,边选定了妙定寺的方向,继续缓步前行。
混沌岛屿那边厢,净涪本尊看过了佛身传来的信息,一时沉默。
杨元觉还在定境中推演阵禁,没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
净涪本尊权衡过一遍后,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拿出那个杨元觉早先塞给他的阵盘,缓步下了阵台。
有阵盘在手,杨元觉布设的这一座阵禁完全不拦他,由着他通过生路走了出去。
出得大阵范围之后,净涪本尊抽出他收取的左天行的气息。
他拿着那道气息推演了一下方位,便抬脚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找到左天行的时候,左天行正一身凌乱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而他的那柄紫浩剑,正插在他旁边不远处。
净涪本尊缓步走过去,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存在。
左天行察觉到净涪本尊的气息靠近,扭了头望来。
“你怎么来了?”他喘了一会儿,才从地上坐起来,抬头打量着净涪本尊的脸色,又吞了一口口水平复一下自己的情况,“是要回去了吗?”
净涪本尊没太靠近,在一段距离外站定。
听得左天行这么问,他就答道,“情况发生了变化。”
左天行不觉得奇怪。
要真是一切都平常平淡,这人不会特意找过来。问题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抹了一把汗,见净涪本尊没想要坐下来与他说话,便就抬手握住了他的紫浩剑,借了紫浩剑的力量站了起来。
净涪本尊不瞒他,但不想叫天魔童子知晓,便抬手,送出了一片玉符。
这片玉符的制式与景浩界中一众玉符的制式不同,分明不是景浩界世界之物,自然也不可能是这人从景浩界世界中带出来的东西。
应该是从别的什么人身上‘拿’过来的吧。
左天行不甚在意地想着,抬手将那片玉符拿了过来。他只看了一眼,便抬手将那片玉符摆放在眉心印堂处,探出神识阅读这片玉符里载录着的信息。
净涪本尊没想要让左天行再猜一次,所以就将他所知道的、所猜测的结论都放入了那片玉符中。
左天行的脸色几番变易,最后停在了憋闷上。
“所以......”那位天魔童子发疯,就是找的那一位?
他看向净涪本尊,却没将话说出口,只拿目光询问。
净涪本尊面色不变,他点了点头,道:“你要回去吗?”
左天行将身体靠在紫浩剑剑身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回。”
怎么可能不回去?
净涪本尊又一次问他,“你都确定吗?”
左天行这一趟的路途,并不仅仅只是危险那么简单,还因为他可能成为一枚棋子。
一枚,被竹主拿在手上的棋子。
竹主对净涪佛身的提问有问必答,可绝对不只是因为净涪佛身是净涪佛身的原因,也不只是因为想要帮助景浩界应对那位天魔童子,而只是因为......
他想要将那个人请回来。
他想要将那个人请回来,可他能动用的筹码不多。净涪佛身和本尊两人猜测,或许仅只有两样。
一,是那个人的道场所演化出来的景浩界世界;二,则是他们那些异竹。
说起来,竹主其实也是可以跟那个天魔童子联手的。但他没走这条路,反而是任由天魔童子折腾景浩界,等到那天魔童子将景浩界折腾得差不多了,他才出手,也实在是够能忍的了。
或许,也是因为竹主他怕天魔童子对那位不利?
很难说,谁又知道那天魔童子流落此间,会不会就是和那一位有些关联呢?
如果说,一开始竹主还没有这个想法,或者是还不知道那位天魔童子对景浩界世界下手的原因的话,那么看了这么久,他也已经能够确定了。
净涪本尊这么想着,便看见不远处的左天行正色地回答他:“我很确定。”
净涪本尊看着他。
左天行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回过头来望着他,问他道:“净涪,你说,如果我们将这些事情都告诉那位,他会不会就放过我们,去找他想要找的那些人?”
净涪本尊眯了眯眼。
左天行也不理会净涪本尊此刻到底都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权衡他提议的利弊,又或者就是想看看他现在的情况。
随他去吧。
都随他去吧。
左天行仰头望着天空,目光中多少透出些空茫。
不是他怕了,而是知道真相之后,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怎么呢?
世界本来好好的,忽然就被人破灭重塑,世界破碎,本源残缺,天道遭难,众生更是死去活来......
而这所有的一切,却全都是因为一个人。
那个人或许就站在更远的地方,平淡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甚至可能还在取乐玩笑......
左天行张了张嘴,就想将那个人的名号叫嚷出来,让那个时候注意着他们的那个天魔童子听见,叫他去找那个人,放过靶子一样的他们和世界......
“左天行。”
就在那个当口上,左天行忽然听到了有人在叫他。
那声音清冽平静,染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冷。
当那声音落入他耳中的时候,那一丝冷从他的耳道攀沿旋转着传入他的大脑,在他脑海里洒出一片清冷的水,叫他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被冷到了。
他木木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净涪本尊正微微眯着眼看他,那目光,极冷极静。
“你刚才的时候碰到谁了?”
碰到谁了?
左天行下意识地回想过去,木愣愣答道:“聂云霁,我碰到聂云霁了。”
净涪本尊抬起眉关,没再说话。
左天行却清醒了一点,问道:“我着道了?”
净涪本尊还是没回应。
左天行却清楚了。
他站起身,将紫浩剑抽出,还将紫浩剑剑尖调转过来,直直地指向他自己的眉心印堂处。然后,他猛地用力一推......
“铮......”
一声清朗激越的剑吟升起,紫浩剑剑尖顺着左天行的力道,毫不留情地插入了左天行的眉心印堂。
左天行周身陡然爆出一阵更清朗更激越的剑吟。
剑吟声中,一道剑气冲天而起,直入虚空百里。
净涪本尊知道,这一道剑气并不是起自于左天行手中的那把紫浩剑,而是来自左天行识海里的剑魂。
纵然这一道剑气只冲出虚空百里,可这里,是混沌岛屿,并不是景浩界这样的小千世界。在岛屿的压制下,能有这番异像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了。
而既然左天行震动了剑魂,也足够驱散那还没有真正扎根的天魔气了。
净涪本尊在一旁看着。
果不其然,磅礴的剑气气浪中,一片丝丝绕绕缠上左天行心神的黑色烟气就崩成了粉尘。
破去那片天魔气之后,左天行又缓和了好一会儿,才反手将那穿透了他头颅的紫浩剑抽出。
他也就能在紫浩剑的剑尖下一无损伤了,若换成别的宝剑,甚至就是一根树枝,这样从他眉心贯穿他头颅,他也得丢去一整条命。
但即便插穿他头颅的是他的本命宝剑紫浩剑,湮灭了那一片天魔气的左天行还是元气大伤。
他险些倒了下去。
好不容易稍稍稳定下自己的情况之后,他抬起头来,望向净涪本尊,笑着问道:“怎么样,净涪,你觉得我刚才的提议怎么样?”
净涪本尊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答道:“可行。”
左天行静默地看他,等待着他后半句。
然后,他也就真的等到了净涪本尊接着出口的那句话,“可是我不愿。”
谁也没注意到,不,是除了净涪佛身之外,没有人注意到,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里,那一座隐匿在世界本源的暗黑皇座上,深深沉入定境中的净涪魔身忽然张嘴,说出了那句无声的话。
‘可是我不愿。’
他明明还在定境中,明明还专心研究着小轮回的事宜,偏就在这个当口,嘴唇开阖着说出那样一句话。
混沌岛屿这边厢,听见净涪本尊说话的左天行一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微瞪大眼睛看着净涪本尊。
身在景浩界世界里的净涪佛身愣了一愣,忽然停下脚步,拉出了一个小小的笑来。
他笑着抬起脚,依旧缓步往前行走。
净涪本尊回望着左天行,目光始终平静。
单就利弊上的权衡而言,净涪本尊知道左天行的提议确实很理智。
它可以有效地转移那位天魔童子的注意力,可以将他们这些人从天魔童子的视野中移开,让他调转枪头,去找他真正需要找上的那个人。
等那位天魔童子移开目光,他们能恢复往日修行的平静和自如,不必时刻担忧着一位天魔道大能的窥探和针对,他们也可以相对轻松地填补世界本源,修补那一场劫难给世界带来的窟窿。
他们能够更轻松!
就这样的利弊权衡,净涪本尊是更倾向于同意左天行的提议。
可是,魔身不愿意,佛身也提出了反对。
净涪三身之中,魔身、佛身都在反对,那么本无所谓的净涪本尊,自然也就不会坚持。
左天行不解,所以他也就直接地询问净涪本尊道:“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净涪直视着他带出疑惑不解的眼睛,反问他道:“如果我们说了,他就真的会放过我们吗?”
真的会吗?
左天行自问,他自己的答案也慢慢地浮了上来。
于是,他也就直视着净涪,回答他。
“不会。”说完之后,他又补充道,“他或许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