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八年三月初七。小雨。
春雨潇潇,如轻烟薄纱,温柔脉脉,绵绵如丝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碧色,草木如茵,仿佛镀上了一层莹润的水雾,苍翠欲滴。廊下听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青石板,宛若泉水淙淙。屋前玉兰落下一地洁白的花瓣,暗香微生,幽幽袅袅。
和风煦煦中带着一丝凉意,才坐了一刻,青菱便捧了天水碧织锦的披风来与她盖上,劝道:“下了大半天的雨,主子小心着了寒气。若要赏景,去里头支开窗子也是一样的。”
林云熙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微微笑道:“偏你操心,每日里不是怕我冻着就是怕我饿着,哪儿就那么娇贵了?真是比阿娘还唠叨。”
青菱跟着笑,“奴婢可不敢跟夫人比。夫人说的主子都听,奴婢说的,您能入耳就是三清保佑了。”又喜气盈盈,“如今圣人吩咐了,主子身边一饮一食,哪怕是踩在脚下的鞋底子的都不能疏忽大意,奴婢本就是伺候您的,这下更要放在心尖子上啦!”
目光望向远处描金错彩的碧瓦朱甍,她脸上的笑意不由淡了一分,恍惚带着些不安和茫然,只笑道:“外头起风了,咱们回屋吧。”
青菱“哎”地应了一声,自扶着林云熙往离间榻上。
红酸枝镶金丝楠山水榻前铜铸鎏金的熏笼下还放着火盆,屋中不见一丝烟尘,温暖和煦。几案上小巧的博山炉里点着沉水香,散发着淡淡清雅的味道。
伏案看了一会儿书,耳畔听到急匆匆地脚步踏在积了薄薄一层雨水的青石板上,哗哗作响。透过窗子,抬目便见琥琳冒着雨疾步而来,身后跟着一个替她撑伞的小宫女。两人的裙角绣鞋尽数被雨打湿,发梢鬓角也沾了水,粘成一缕一缕,琥琳发上的翠玉海棠钗也歪了。
林云熙叫青菱打发人去小厨房熬一剂浓浓的姜茶让二人喝下,又吩咐白露白遥取了毛巾给她们擦拭,待两人打理好了方唤到跟前问道:“什么事这样着急?”
琥琳福一福身道:“奴婢新的了消息,侯爷进宫了。”
林云熙陡然一惊,猛地撂下书本起身道:“你说什么?!阿爹亲自来的?!”
“是。侯爷此刻正在立政殿与圣人说话呢。”
林云熙微微有些焦虑,心神不宁,来来去去踱着脚步乱走。她没想到阿爹竟然亲自入宫面圣,因胡为荣一案无法扳倒程家,她便从未打算把林家牵扯进来,只需寻个法子将消息抖露出去,让庆丰帝知晓就好。旁的猜测和细节都不必,盖因只有庆丰帝亲自查出的,方是他所认定的真相。
为此,连揭发的时间她都着意十分慎重地推到结案之后。
彼时胡为荣不能立刻翻案,冤屈流放,圣人又明了前后关节,那么程家先前的所作所为便会悉数变成阴谋,什么以退为进、折中之法都是虚伪阴险蒙骗天子,偏还要对程家挑头平息朝堂风波稳定朝纲予以嘉奖——无需再火上添油,程家哄骗圣人、构陷朝臣会在圣人心里重重记下一笔。
如此,圣人对春祭不顺的愤怒、对胡为荣的迁怒、对冤枉臣子的愤懑、对朝中争吵不休的烦躁会全然转化为对程家的怒火。
再于后宫施一笔,把胡青青提出来,庆丰帝看在对胡为荣那一点儿愧疚地份上必不会亏待她,甚至为了给程家、给太皇太后添堵,还会加以宠爱。
而表面上胡为荣与程家关系依旧密切,太皇太后反而有所顾忌,不能轻易动手,还要对胡青青关爱体贴,以彰显程家讲信义、重情谊——不曾因姻亲一朝没落颓败而轻贱鄙薄,出云入泥。
胡为荣既已流放,胡青青家室微贱,除去圣人恩宠,便只有林云熙可作为倚靠。届时林云熙稍加点播,就能让胡青青成为圣人和程家之间一枚钉子。庆丰帝看着胡青青,便能想起八百里外的青州尚有以为臣子生活凄惨、被人肆意陷害。在如何顾念孝道情分,圣人对程家都只有更防备和厌恶。
再加上胡青青母族目的不明,这已经是林云熙所能想到最恰当、最物尽其用的方法——既不会拖累林家、让杨家有机会从中牟利,又能在圣人那儿给程家狠狠告上一状,还平白降服了一个胡青青可使唤。
她心里乱糟糟的一团,又急得想跳脚,险些打翻了手边一个矾红描金缠枝的茶杯。暗暗深吸一口气,勉力让自己心静下来,吩咐琥琳道:“再去探——不必冒险,有消息最好。若御前口风紧,便只问圣人心情如何。”却再没有心思看书,手中的一本《滇南游记》半天没翻过一页,书角被她揉的一片狼藉。
那厢白露传话进来,“回昭仪的话,胡顺仪来了。”
林云熙微微讶然,“这个时候下着雨,她来做什么?”到底吩咐宫人好生请进来,留在偏殿奉茶待客。到内间去换了衣裳,又打发人去小厨房叫他们送些茶点、时新水果上来,方领着青菱碧芷一道去了。
胡青青静静坐着,见她进屋忙起身问安,“妾身给昭仪请安,昭仪颐安百益。”
林云熙伸手扶了她一把,和颜悦色道:“起来坐吧。”自己在上首小叶紫檀木雕饕餮云纹榻上坐了,笑着道:“快尝尝今年新春上来的铁观音,味道极好。”
胡青青依言微微抿了一小口,笑道:“果然是好茶。铁观音的春茶难得,也就昭仪这里才能用得这样的名品。”
林云熙嫣然一笑,“你倒是嘴甜得很。”又问她,“你突逢家中巨变,如今宫里那起子可老实?殿中省那儿还有不规矩的么?我记得前两日刚刚给各宫送了分例、裁剪衣裳,你也该打发尚宫局做两身新衣。”
胡青青面露感激之色,“都好。昭仪体恤妾身,怎会有人敢不用心?是妾身没用,辖制不住下人。至于衣裳……”她带了几分苦笑,颓丧道:“父亲才得了大罪,妾身能得昭仪庇佑一二已是万幸,哪儿有心思打扮呢?”
林云熙听她提起胡为荣,心底就忍不住焦急,一边想着阿爹如今在立政殿与庆丰帝说什么,一边按捺下焦虑与她说话,“何必如此?你才几岁,有什么好灰心的?为了你父亲的事,往后的日子便不过了么?圣人仅判你父亲流放,已是没有迁怒的意思。你身在后宫,也该为自己想想。”
胡青青脸上带了些惨然,“妾身只求能好生伺候昭仪,安稳度日罢了。”
林云熙笑而不语,转头唤宫人去将桌上紫红艳丽的山竹剥开装在碟子里奉于胡青青,招呼她道:“这是大越真腊那儿送上的供品,听说只长在四季炎热的海岛上。滋味倒是清甜爽口,就是剥起来麻烦得很。”
胡青青捻了两粒尝过就放下了,林云熙吃了不少,见她不怎么动,便问:“顺仪吃不惯?”
胡青青连连摇头,“不……”低了头嗫嚅道:“供品珍贵,妾身没那个福分,知道味道就是了。”
林云熙笑道:“本就是拿来招待客人的,你不必客气。”
胡青青愈发不敢肆意。
林云熙另叫人送了桑葚、柑橘,胡青青才用了。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下着,雨丝在风中蒙蒙地飘散,宛如风吹帘动。
林云熙看看天,“光顾着与你说话,方才都忘了问你。今儿天凉风大,外头又下着雨,你怎地过来了?可有什么事么?”
胡青青起身正正经经行了一个向嫔妃跪拜的大礼,正容道:“妾身特来拜谢昭仪相救之恩。”
林云熙连连叫左右扶她起来,挑一挑眉道:“这是做什么?”
胡青青道:“妾身的父亲昨日已出了诏狱,被押送往青州了。”
“是昨日上的路?”林云熙心底一紧,胡为荣昨日才流放,阿爹今日便入宫,这样近的时差真的不要紧么?圣人会厌了程家,可会不会对阿爹起疑心呢?这般想着就带了几分焦躁,忙举杯呷了一口温茶,掩下异色,尽量平心静气地问:“你父亲可还安好?家里人有去送上一程么?”
胡青青垂头红了眼眶, “多谢昭仪关怀。阿爹尚好,但毕竟年纪大了,身子不比从前。前番在狱中又大病一场,若不是昭仪暗中请人关照,阿爹能不能挨到青州还是两说”顿一顿,伸手拭去泪水,“妾身的母亲、舅舅还有几位兄长昨儿都去送了,沿途也安排了照应。只青州寒苦,爹爹又是流放之身,将来日子难捱。”
林云熙道:“这倒不必担心,你父亲虽革职,总还有功名在身上,到了青州不必挨苦役。倘若能安安稳稳寻个落脚之处,当个先生收些束脩,也不难过。”又笑吟吟道:“青州刺史与我家有旧,我已传出信去请家里修书一封,代为打点。”
胡青青大喜,忙又福了福身,“谢昭仪!谢昭仪!昭仪大恩,妾身感激不尽,万死难报其一。”
林云熙浅浅一笑,“我帮你,自有帮你的道理。你若真心谢我,就好好收拾收拾,安下心来,一心侍奉圣人。”
胡青青稍稍有些不安和惶恐,心头砰砰直跳,手掌心里都是汗水,身上也一阵热一阵冷。更不敢接话,只顾作不知其意,暗自镇定一下,一边叫随她前来的宫女奉上一样样东西,一边勉力笑道:“妾身得空做了几双孩子穿得小鞋,还有几个辟邪用的小香包,还望昭仪笑纳。”又自袖中取出一个珐琅彩画的小匣,恭恭敬敬奉上,“妾身没什么本事,唯幼时学了一段时日的木雕,这两个文玩核桃样子极精巧,可供昭仪闲时把玩。”
林云熙使个眼色示意青菱碧芷接过,各自瞧了几眼,鞋子香包做工精细,取出珐琅匣子里头两枚文玩核桃来看,皮质油亮细腻,肚鼓底正,纹路粗犷恰似满天星子,实是上品。便含了笑道:“有心了。”
胡青青欠一欠身道:“昭仪喜欢,是妾身的福气。”
将东西交给青菱去安置好,回头想起一事来,向胡青青道:“你家原也算书香门第,可通诗书?”
胡青青恭谨道:“妾身自幼随兄长们读书,认得几个字。”
“你会就好,得了闲多去抄些《太上感应篇》、《抱朴子》、《南华经》。
胡青青不解其意,“都是道家经典呢,可是昭仪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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