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瞬息又至次年春天。这日晨起,林珩尚有些迷糊,任赵家的丫头迎溪、繁音服侍着他梳头洗脸、换衣服、吃丸药,诸事完结,奉上一盏清茶来。林珩吃了几口茶才精神些,因着进来上夜书,林珩不好回家里田庄去住,林母也不舍得他大半夜的来回奔波,何况又是在城郊,便许他住在赵家。伺候他的两个丫头是拜师当日师母吴夫人当面赐下的,俱是稳重周全之人。林珩这半年冷眼看着,丫头们倒还小心殷勤,容貌端庄,举止规矩,跟林母给的碧溪、芍云也不差什么了。
只听见迎溪笑着说道:“大爷,方才太爷那边打发丫头来传话了。”林珩忙放下手中茶盅,端直身子说道:“快请。”迎溪笑道:“那小丫头已经去远了,太爷说了虽然今儿花朝节要去房山赏牡丹,但晨课还是要上的,命大爷吃了饭就往织帘老屋去,太爷一会子就来考校。”林珩恭敬地听了,才问道:“早饭可拿来了?”话音刚落,就见繁音捧着一个剔彩林檎双鹂捧盒进来,见林珩问,忙把早饭摆了上来。一时饭毕,林珩才起身往隔壁约荀莹去。
他与荀莹、怀泌、赵祁同住漪澜轩中,平日里总是一起上学,放学也总是聚在一起谈论功课、品茶赏月、观花吟诗、对弈作画、蹴鞠投壶、击球捶丸、跳百索、放风筝、斗促织、夏日泛舟、冬日戏冰,无所不至,时日一久,倒好得不分彼此,仿佛同胞兄弟一般。他与荀莹一同住在这正房的五间屋中,这正房是三明两暗的格局,他和荀莹一人各占了一间明屋和暗间,中间剩下一间明屋做正堂,平日里他们四人都在这间堂屋里会面。
因着他们的屋子与中堂是隔断,林珩步出房门,才站在廊上,坐在廊上坐针线的二等丫头们见了,忙起身问安。林珩淡淡一笑,隔着窗户问道:“大哥可吃完早饭了么?”因着大家投契,私下里便约好了,不以名姓称呼,只以各人年岁序齿,称以排行,荀莹年纪最长,或称其“大哥”,或依古礼呼之“伯莹”。荀莹在屋内听到,朗声笑答:“四弟可要与我一同用饭?今儿的象眼小慢首味道甚美。”
林珩站在廊上看那院中娇红嫩白、溢彩流丹、丰盈妙曼的山茶花,漫不经心地回道:“不必了。弟已用过早饭,兄请自便。”荀莹笑道:“每日尚要劳四弟多侯,吾心颇是不安。”因着荀莹是位剑痴,每日卯初必要起身,悄悄开了院门到剑坪练剑去,卯正方回屋梳洗用饭,寒暑不缀、风雨如故,自是要比众人迟些。林珩笑道:“小事尔。吾自观花,也颇自在。”正对答间,东面厢房的怀泌也出来了,见林珩在观花,也从容走了过来,笑道:“可有什么好看的?家里日日都见。呆会去了房山有你看的。”林珩瞥了他一眼道:“腿上不疼,就有力气说嘴了?”
怀泌前儿才叫他祖父狠狠地打了一顿,躺在床上一个月不能动弹,连上学也不能,这几天才好些了,可以出来走动。怀泌哼了一声,道:“你这人怪不尊老的。再揭我的短,可别教我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怀泌是指林珩也才刚儿被林海罚过的事。
说来也好笑,怀泌是个曲迷戏痴,酷爱吹打弹唱。偏赵玄辉家里养了一班绝好的小戏,名做“十些班”,小戏子们皆以“些”为名,个个容华若姝,中以小旦“月些”,小生“风些”尤为出众,容貌蕴妙绝伦,科白音律更是妙入情理。怀泌如获至宝,平日里做完功课常常往戏场找他们虚心讨教,学些弹唱本领。
赵玄辉素有耳闻,但他是最豁达不羁的人物,平日里总说“兴之所至,灵性生发”,只要是小徒弟们有兴致学的,他都不大反对。其余三位学生被怀泌鼓动着起了兴头与他一道学曲艺学吹打,荀莹学了吹笛,赵祁学了鼓板,林珩则学了吹笙。因着一时找不到一把葫芦笙,还是赵玄辉费心搜寻给林珩找来一把西南夷人精心改良的芦笙。今年立春日,赵玄辉带着他们到东直门外看顺天府官员打春,观礼毕,一同去山上游览风光,一时兴起,命怀泌唱首好曲子来听,其余三人伴奏。
谁知那样巧,怀泌正唱“把几分春三月景”,娇如莺啼,婉转动人时,哪知一不防迎头碰上了他祖父。他祖父怀刚是翰林掌院学士,从来最端方刻板的人,哪里耳朵里容得下如此靡靡之音?当时便暴跳如雷,好歹想着给赵玄辉留三分脸面,才没有破口大骂。
饶是如此,脸上阴沉沉的,雷霆风雨欲来。待与来赏景的众人散了,才要把怀泌带回去教训。赵玄辉便有些不悦,拦了几句,两人顿时大吵一顿,俱都气得面红耳赤,赵玄辉撂下一句:“春风不入驴耳。”带着他的几位小学生扬长而去。谁知怀泌还是没躲过此劫,隔日回家被他祖父痛打了一回。他祖母心疼得不得了,背着怀刚把孩子送到赵家来养伤。
怀刚得知了,更是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把他嫡妻痛骂了一顿,又跑到林家对着林海痛骂了赵玄辉一番。林海颇有些啼笑皆非,两位年过耳顺的老人家了,还是这般精力充沛,好言相劝了几番,怀刚依旧耿耿于怀,非说“玩物丧志”,闹得林海也罚了林珩一顿才罢手。赵、怀二人自此是不碰面,偶然碰上了,必定横眉冷眼、冷嘲热讽。怀泌照旧在赵玄辉门下读书,对着林珩颇有同病相怜之感,二人倒是更加亲热了。
林珩摸摸鼻子,讪笑道:“难得我知冷着热一回,你倒不领情了。”怀泌笑道:“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在幸灾乐祸么?”二人正在彼此取笑,赵祁苦着脸慢吞吞地走了过来道:“什么时辰了?你们还有心情说笑?你们真以为今儿真是赏牡丹去了,腹内不先打好几篇诗稿,到时或者怯场了,回来准要吃先生的罚。”
原来他们花朝节赏牡丹,是每年的惯例,只不过地方不同,前年在天坛北廊,去年在永安门内张园,每回都是一大帮文人墨客、幽人韵士云集,必要赋诗唱和的。京中有名的才士多半会来,因而还是个结交朋友、展现才华的好时机。有多少平白埋没的骚人词客,俱是在花朝节会上做了一首好诗,从而一举成名、世人瞩目的。赵玄辉虽然心下瞧不上此种终南捷径,不许弟子如此露才扬己、一鸣惊人,但也不能埋没于众人之间,默默无闻。赵祁虽有诗才,却略乏捷才,因此最厌恶这种限时限韵的玩法。因着他每回要推敲良久,往往还未成诗,时辰已经到了。
三人说了会闲话,待荀莹出来,会齐四人才一道往织帘老屋去。晨课完毕,赵玄辉满意地点点头:“虽则我也不大耐烦这种死记硬背的法子,但到底打好基础还是必须如此。”四人恭敬地站起身来,回道:“弟子谨遵先生训诲。”赵玄辉笑道:“不必如此拘束。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出门了。”众人随着赵玄辉走到二门,只见门口已经备好了轿马。赵玄辉骑了匹高头大马,荀莹、怀泌也骑了马跟在后头,独赵祁、林珩年幼只好坐车。
一路车马颠簸到了房山,房山寺庙众多,数以百计,寺中多植牡丹,每逢花朝,前来赏花宴饮的文人也多如牛毛,才到山下,已见车马喧阗,堵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一行人避开游人,往孤山口折向西而行,行了二里路,便到了华严庵。到了牌坊处,众人下了车马,沿着青石山道徐徐往上,还未进山门,便听见朗朗笑声,豪迈潇洒。想来也是位狂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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