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齿颊生香,神融心醉,含其涓滴而玩味之,无尽妙趣。
其实,我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袁聆,就比如今夜。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站在一株流苏树下,正把脸望向天边。彼时那流苏树正开到全盛,但见花满树冠,如盖霜雪,她静然独立于树下,眉色淡远,素衣清绝,在那渐渐炎热起来的五月,竟清冷冷给人一种欲乘风而去,出离尘嚣的错觉。那是怎样一个女子,在她沉静华美的外表下,似乎蕴藏着一束火光,温柔融暖,为爱人照亮前路;又似乎包罗着一团冰雪,冰魂雪魄,洞穿过去未来。她显赫的家族赋予她高贵血统的同时,也给予了她足可与之匹敌的沉重。
其实,小桥和她有点像,眉目间,微笑时,以及那足以令人瞬目的、流转周身的光华,以至于我第一眼见到,便心生震荡。然而,她们又是那样的不同。小桥并非毓出名门,但秉质中,自有一种如水的明净,形态却是轻盈的,便如水汽升腾化作的云。听歌拍曲,烹茶煮酒,鼓琴看画,莳花弈棋;临风舞剑,对月吟哦,绿衣捧砚,红袖添香。“此情此景,一时一事,皆如汤华,不可再现。”与其洞穿过去未来,何如珍重眼前一刹?
细细的风流过,带来夜里特有的风露清香。不知不觉,竟已置身于那间小小密室。
我再也无从知晓策当年为什么要为我营造这样一间密室,或许在他心目中,我永远都是那个淘气贪玩、要他哄要他护的小女孩吧?然而,他亦再也无从知晓,其实从住进这间庭院的第一天起,就有一个秘密,被我悄然锁进了这里。
那关乎两个人,一段情,一阕曲,或许,还有一个承诺。
将灯烛放在案上,伸出手,我轻而缓地抚上它,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抚过它的承露、岳山、七弦、十三徽、龙龈,直至琴尾处犹似被火烧过的焦痕。
他说,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广六寸,象六合;前广后狭,象尊卑;上圆下方,法天地。五弦,按宫、商、角、徵、羽五音,象土、金、木、火、水五行。大弦者,君,宽和而遇;小弦者,臣,清廉而不乱。文王武王加二弦,合君臣恩。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
他说,琴面上之岳山,义如其名,象崇山峻岭,可以兴云起雨;琴腹之池沼如江海大泽,可以蟠灵物;轸象车轸,可以载致远不败;凤足象凤凰来仪,鸣声应律;乃至制琴之配件小料如黄杨正色,枣以赤心,玉温金坚,竹寒而青,皆君子所以比德。
他说,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凡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水光云影、虫鸣鸟语,天地万物之声皆在其中。琴有泛、散、按三音色,泛声轻清而上浮天;散音重浊而下凝地;按音清浊兼备,象人。一器而备具天、地、人三籁,天地人和,琴,可谓妙器。
他说,端坐琴前,如晤对长者,缅怀先贤,庄敬而意远。琴器乃天地之合,操琴之过程,亦是与大化交融之过程。琴曲多以泛音或散音始,抚琴便似人生,自天地始。一曲之中大量按音、滑音,丰富多采,便如人生一番历炼。而终之以泛音,终归之于天。抚琴便是天地人生之全部,由天地始,经人世纷纭,终归于天。
闭上眼,我缓缓地、轻轻颤抖着拨响第一个音符。长河吟,这个故事里没有我,但我还是固执地将它们保存起来,藏在密室中,埋在心底里,只与寂寥分享。这许多年来,除了默记曲谱,除了拂拭灰尘,我甚至从未起过念头触碰它。
琴声淙淙自指尖流溢而出,生涩,但渐入佳境。然而倏地,我按住琴弦,睁开双眼,让一切戛然而止。
缓缓躺倒于地,我伸展双臂枕于颈下,举目望着头顶那一扇小小天窗。
此刻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潺潺素光窥窗入室,照人无眠。
此情此景,不可再现。今晚,不如就好好享受这月光吧!
微微弯起唇角,不觉弯成一枚新月的模样——
没有永远的相遇,只有永远的错过。